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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开始。" 左金吾卫衙门是长安城中极有限的几个大门开在大街上的地方。长安城每晚从酉时末开始宵禁,一年中只有上元夜一晚开禁,平日里,任何一个胆敢夜间在大街上行走的人都犯下了夜行大罪,而执行巡夜任务的就是金吾卫,所以,金吾卫的大门开在了大街上,便于金吾卫的兵士和暗探夜间出入方便。当然,在八百声催行鼓敲过之后,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全部紧紧关闭并由坊丁把守,人们此时倒是可以在自己所在的坊中行走。 左金吾卫衙门就在皇城东面的永兴坊,大门开在了兴安门大街上。叶十朋与周洛然沿兴安门大街向南,走过崇仁坊折而向东,街南面是长安城最奢侈,最刺激,也最费钱的欢乐窝--平康坊。走过平康坊这段路,前面就是东市北街了。 在没有人犯被处死的日子里,这条宽阔如广场般的街道是一个极不稳定的集市,挤满了各种各样买卖零碎物件和闲荡的人,这种闲汉京城里面最多。叶十朋发现今天这里虽然依旧挤满了人,却失去了往日那种令人亢奋的热情,以及扑面而来的谀辞。是的,今天这里少了那些满街乱跑的乞丐,皇上下旨将城中所有的乞丐驱逐出城。真让人想不到,当人们失去了这些往日最令人厌恶的叫花子时,方才发现,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魅力和热闹。 第4节:阿喀巴的宝藏(4) 叶十朋把周洛然领到了东市北街的兰熏馆。这是一家并不算豪华的浴馆,他站在玄关,掀起里间厚厚的棉门帘,喊了一声,就从里面钻出一个身着单衣,扯了一块毛毡披在身上的汉子。 "十爷,今儿个来的早。"这人三十来岁,细眉细眼,面上的皮肤松弛白晰,讲话也是细声细气。周洛然知道,这是那些被阉割之后却没有选进宫中的寺人,这种人只有两种前途,出家或在浴馆里当个提水搓背的侍者。 "我们一会儿再过来。"说着,叶十朋对着那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一个劲地点头。"您老人家放心,您放心。" 那人趿上一双棠木屐送他们到玄关门口时,轻巧地伸手拉住叶十朋的袖子,悄悄道:"上次那批货都出手了,托您老人家福,利市不小。现在钱倒下来了,您看……" "去买几车黄麻。"叶十朋头也没回便道。 与兰熏馆隔着几个店铺,是东市上最出名的一家大酒楼松鹤楼,阿喀巴的尸体就是在松鹤楼东侧的夹弄中发现的。 夹弄的地上有一块碗大的紫黑色痕迹,这是干透了的血。 夹弄很窄,只能够让两个中等身材的人侧身走过,而夹弄的另一头却是死的。这是条死路,长满了杂草。 "看出点什么来?"叶十朋故意问道,他想知道这小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暗探这一行干了二十年,换过了好几个皇上,而他却还活得好好的,这全仗他行事谨慎周全。 "说说可以,但我没办过这种案子,全是瞎猜。"松鹤楼的二楼上陈设精雅,宽敞明亮。周洛然与叶十朋对坐在柔软的锦褥坐席上,中间隔着两张小小的食几。 周洛然道:"要说起来,尸体出现在那个地方有好几种可能。" 叶十朋发现周洛然脸上的笑容虽仍有几分不够成熟的世故,但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开朗可亲。 "一种可能是他在街上被人刺伤,自己跑到这里才倒下。第二种可能是在这个夹弄中被杀的;第三种是被移尸到这里;第四种是自杀,但这种可能性不大。" "哪一种可能性最大?"叶十朋问道。表现欲极强是他们这一代青年的特点,不过,这小子还是有些聪明。 "长安县仵作的验尸记录我看过,他被人用利器刺穿了心肺,应当流许多血。但那个地方只有一点血迹。照我看,移尸的可能性最大。" "讲得好。"叶十朋对这件事显得兴味盎然,翘起拇指指向身后宽大的木制花格窗子,"这下面就是那个夹弄,如果把人从这里丢下去,是不是很方便?你说呢,老贺?" 被叶十朋问到的那个酒楼伙计是个干瘦的小个子,四十多岁,蓄着两撇鼠须,正在为他们摆放杯盏。他一听这话像是吓了一跳,向周洛然溜了一眼,忙道:"十爷,您说笑了。那天这楼上坐满了看杀头的人,要是有人给杀了,我一定能看见。" 第5节:阿喀巴的宝藏(5) "是么?"叶十朋口中应着,目光却盯住周洛然,小心但十分坚决地问他:"如果有些事情与你我无关,你能不能听过之后就把它忘掉?" 他对我不放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周洛然听说过叶十朋不少的事情,虽然传言往往并不准确,但许多有权势的聪明人都认为,叶十朋之所以取得过那么多的成功,多半是因为他与江湖中的各色人等保持着相互关照的微妙关系。他现在这个问题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如果自己同意,就会得到他在一定程度上的信任,同时也一定会参与到某种与大唐律法相冲突的事件当中。 周洛然虽然年轻,但并不鲁莽。他道:"只要不是犯罪,我想没问题。" "这是仵作的记录,你再仔细看一看。"叶十朋递给周洛然一支小小的手卷。同时他觉得,周洛然是一个有分寸的小伙子,只是缺少阅历,也许日后会成为一个不错的伙伴。然后他道:"阿喀巴不是个一般的人物,早在五六年前就有人悬赏三千缗钱要他的命,所以,他在长安城里不会大摇大摆地到处乱走。你看他的伤口,边缘平整,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这说明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的。再有,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玄狐皮短袄,要想一刀刺穿那件皮袄再刺穿心肺,让这个老胡儿不出一声就死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得到。" "你是不是说,杀死他的人是个他非常亲近的人?" "那倒不一定,也可能是个不引人注意的人。"说话间,叶十朋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他猛地伸手卡住老贺细瘦的脖子,将他翻身按倒在食几上,大叫一声:"杀人啦!" 就在这大喝声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眨眼的功夫,二楼上另外十几个吃酒的客人突然像是遇到了猛兽,连滚带爬地奔下楼去。 "看到没有?这就是当时的情景。"叶十朋松开了老贺的脖子,却抓起他的右手送到周洛然的面前。"要想让阿喀巴一刀毕命,得有这样一只手。" 周洛然有些明白叶十朋的用意了。长安人虽然非常喜欢热闹,但他们更惧怕惹上官司,所以,当法场上的乞丐们冲向囚车时,这楼上看热闹的食客一定会像方才一样狂奔下楼,跑回家中。他们在这个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当真就是在这楼上发生的?"周洛然还是有些惊奇,不相信一件杀人案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 "还是让当事人自己讲吧,省得你瞎猜。快一点,老贺,周大人刚才不是答应帮你担待么,你还怕什么?" 周洛然蓦地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或许叶十朋早便清楚阿喀巴的死因,而此时自己却有可能被他拉入到包庇罪犯的事件中。 老贺虽然瘦小枯干,却有一双青筋暴露,骨节粗大的大手。此时他坐得离周洛然非常的近,近得让他有些紧张。"跟十爷说的一样,那天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小的没想到叫花子们当真会闹事,所以,囚车刚一进北街,老胡儿就死了。" 第6节:阿喀巴的宝藏(6) "是呀,你原本想拉上几个酒客当幌子,这一下,全跑光了。"叶十朋面上的笑容带有明显的讥讽。"告诉我,这一次是谁给的赏钱?" "化度寺无尽藏院的老院主。" "这个老混蛋,他还没死心。"叶十朋对周洛然笑道。"这两个老小子斗了二十年。那个老院主可是个人物,他奶奶的,我在他手底下也栽过跟头。" "快点上菜吧,还愣着干什么?"叶十朋挥手把老贺打发下楼去。"吃饱了,咱们回兰熏馆烫个澡。" 3 兰熏馆最隐密的一间浴室早已被那位寺人打扫干净。 酒足饭饱之后,泡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中,周洛然发觉叶十朋很会享受。这个暗探虽说快四十岁了,但当他脱下衣衫时,周洛然仍然不得不羡慕他宽厚的胸背上结实的肌肉。这会儿,那寺人正在用一块布巾为他擦洗如树干一般粗壮的手臂。 "我们俩一块办这个案子,不会害你,所以,有什么消息就说吧。"叶十朋问那个寺人。同时,他将披散开来的又粗又硬的长发甩到桶外,脖颈枕在桶沿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浓郁的酒气,显出很闲适很陶醉的样子,办案时那股子干练劲头不知都藏到哪去了。 寺人柔声道:"阿喀巴的死是有人出钱干的,跟劫法场没有关系。劫法场的事是常大胆为了救他儿子豁出老命来了。" "常大胆死了真可惜,他儿子是不是和阿喀巴有关系?" "听说常白食放火烧化度寺是为了义气,他的一个朋友被阿喀巴控制住了,欠化度寺一大笔债,大概有十几万缗。" 听到此处,叶十朋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钱呢?" "他们做的是房产抵押,没有现钱。当时跟着一起干的那两个掮客正在那边房里,也泡着呢。不过我听说,老花子头临死前把大部分钱财都转出潼关了。" "转到哪儿去了?" "您别过意,这事跟案子一点关联也没有,我就不说了。"寺人白净的小脸上现出一丝忸怩的微笑。 "好吧。"叶十朋把双手扣在脑后,用力伸了一个懒腰,对周洛然笑道:"周老弟,你看就这么把案子结了怎么样?不过,呈文里别提具体的人,这些人跟你我都一样,也是为了过日子、混饭吃,咱们只说没人认得凶手,让老贺帮忙画张图影,发一份海捕文书也就结了。" 周洛然发觉自己钻入了叶十朋的圈套。叶十朋确实是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就把这桩轰动全城的杀人案给弄清楚了,包括凶手和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如果不指明具体人犯,这个呈文他根本就没法写,况且这也不合衙门中的办事规矩。但是,如果他不按叶十朋的意思办,便又违背了自己在酒楼上对他的承诺,那便近乎失信了。 第7节:阿喀巴的宝藏(7) 叶十朋看出周洛然面上的难色,他在寺人的臀上用力拍了一掌,把他赶出房门,轻声道:"阿喀巴是个穷凶极恶的高利贷主,这城里想他死的人没有一千也得有五百,他死了只能是大快人心。再说他光棍一人,又没有苦主,这种案子还搞它干什么?你就跟赵宏运讲,说凶手是个扬州口音的家伙,已经逃亡出城,阿喀巴被杀与劫法场的事没有直接瓜葛。" "那就把呈文的重点放在常家父子身上?" "这就对了,但不要谈转移财产的事。那些苦哈哈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好了,再者说,赵宏运的目标也不是老叫花子。" "这样怕也交不了差。" "谁说这样能交差?"叶十朋被周洛然的坦诚和老实给逗笑了。"这样至少能让赵宏运告诉咱们他的真实目的。" "你是说,他在这里面还有个人的目的?"周洛然发现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是不是有个人目的还难讲,所以才要去试试他,让他透露点东西给咱们。我可不想被那家伙当傻瓜使,你大概也不想吧!"叶十朋从桶边的陶罐中抓出一把澡豆,在身上用力搓了起来,没再理会瞪着两只大眼、满面狐疑的周洛然。 临分手,周洛然不放心地问叶十朋:"就这样把杀人凶手放了?" 叶十朋笑道:"这里边的事现在跟你说不清楚,但有一点,照我说的做没错,我绝不会害你;当然了,你如果一定要告发,我也没办法,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老贺不会被你在公堂上审出一丝一毫的线索,到时候出丑的可是你自己。" 周洛然深知叶十朋说的是实情,因为他有的只是耳闻,没有丝毫证据。但他也不想就这样被叶十朋玩耍于股掌之上,便故意转到另外一个话题,不解地问:"来的时候,你让那寺人买黄麻是怎么回事?" "去年冬天雪大,如今天气好了,家家都得修房子,黄麻的价钱会涨上一些。再说,这家伙又没个亲戚,得让他挣俩钱儿养老不是?"泡了一个时辰的热水澡,叶十朋显得容光焕发。 "这么说,你还是个成功的商人?"周洛然这是在调侃叶十朋,在唐代,商人虽然有钱,但属于下等户籍,子孙不得做官。 "跟着我好好地学吧!我不但是个有头脑的商人,还是个狡诈的滑头,所以,给赵宏运送呈文挨骂的事情,你就多受累了。"说着,叶十朋哈哈一笑,径自往平康坊去了。 果然,当周洛然向赵宏运送交呈文时,挨了一顿臭骂。虽说赵宏运与周洛然年龄相仿,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赵宏运似乎是对摆官派别有心得,他的派头比朝中征战多年的大将军们还要像个官样。 "这算是个什么东西?"赵宏运抖着手中的呈文,讲话的声音虽不高,但透着一股子威严。"什么死者系被仇人买凶所杀?这不是明摆着的么,难道他是自杀的?再看这段更不像话了,死者在中原无亲无友,居无定所,随身所带之物无可表明其住所的证据。你就打算这么交差吗?怎么你才刚跟了叶十朋一天,就学会了他那套玩世不恭、不负责任的坏毛病?" 第8节:阿喀巴的宝藏(8) "左街使大人,"周洛然虽然知道叶十朋故意让他来挡这番臭骂,但他知道自己是后辈,要想学到真本领,这点牺牲还是要付出的。"您当初让我们查访此事的目的是弄清阿喀巴与劫法场的事情有没有关系,现在我们弄清了,两者并没有关系。您还想要什么?" 周洛然有意使用敬语来讲这番话,赵宏运一定能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大家都不过二十几岁,各有各的后台支持,日后的前程还不定谁的官大,用不着这样张牙舞爪。周洛然绝不想在赵宏运面前忍气吞声。 赵宏运毕竟比周洛然老练一些,很快便将语气和缓下来道:"你也用不着这个样子,我们办案子为的是大唐江山的安全,这是咱们金吾卫的职责所在。皇上怀疑阿喀巴有谋逆的行为,我们就应当查个水落石出,即使最后没有这么一回事,也同样是消除了一个危及大唐江山的隐患,所以,你和叶十朋先去查出阿喀巴的老窝再说。注意,所有物证都要上交,这是皇上的圣旨。再有一点,就是别忘了你的职责,派你去是让你看住叶十朋,不让他耍花招。程大将军有令,在这个案子里,不论是谁,办事不力者一律重处。" 这家伙官腔打得虽说不错,但未必有多聪明。临出门时,周洛然故作轻松地问道:"我想请教一下,这个时候商人们买黄麻干什么?" 赵宏运先是一愣,随即不屑道:"天暖了,家家都要修房子。我跟你说,别再跟叶十朋学这些小聪明,他会害得你一事无成。" 4 周洛然从未想到,在宰相、阁臣聚居的永宁坊中还有这样一条幽深狭窄的小巷,小巷两面的高墙,东面是祁国公王仁皎的宅邸,西面是平卢节度使的行辕。 巷子最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门户,这是巷中唯一的人家,门墙破败得很。在周洛然即将把门敲散了的时候,才有一个身高不足四尺,模样丑怪的老仆来应门。 "敲个啥子?大清早地撞丧喽?"老仆满口的蜀地口音,用手中的扫把柄毫不客气地指点着周洛然的小腹。 若在往日,似这样的人家,周洛然可以仗着金吾卫的身份一脚踢开拦在门首的人,直闯进去。不过今日他是与叶十朋一起来寻人的,必须得耐住性子。于是他问老仆:"我问你,化度寺无尽藏院的老院主是不是住在这里?" "啥子"化度寺"?烤白薯在东坊门有得卖,跑到这里敲七敲八的。长得好长的身子,没有脑壳。"老仆像是耳音不好,脾气又大,说话间就要关门。 "嗨,嗨,越装越像了。"叶十朋从周洛然身后走了出来,屈起手指在老仆的额头上敲了两下,跟着手一张,十几枚铜钱便轻巧地落在了老仆早已等在那的手掌心里。 第9节:阿喀巴的宝藏(9) "叶相公,好久莫得来喽。老爷正在上房里吃茶,您老径自去吧。"老仆立刻变得耳聪目明。 周洛然心道,不经通报就直接闯到上房,叶十朋与老院主的关系可想而知。但叶十朋没有理会他吃惊而又充满疑虑的眼神,当先走了进去。 原来,这个破败的大门和里边同样破败的小院子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穿过另一个角门,他们便来到一座精美的庭院。院中有几株深红色的海棠,此时已是繁花满树,周洛然走在青砖铺就的甬道上,时时感到幽香袭人。一个体态丰盈,身着华丽锦裙的少妇手提花篮,脚踏木屐,正指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为她攀折花枝。 这哪里像是老和尚的归隐之所,简直就是众香极乐之地!周洛然不喜欢这种超出常规的事情。 "老强盗,你好自在!"叶十朋一见老院主便高声叫道。 所谓化度寺无尽藏院的老院主看上去竟似个告老的高官,衣饰虽不华丽却极昂贵,身材高瘦,二目精光四射。"臭小子,又到我这里干什么来了?我的好东西早让你吃光喝光了,什么也没有了。" "你用不着这么害怕,今天我害口,嘴里边没有味道。" "上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吃光了我一坛西凉葡萄酒。"老院主口中虽在笑骂,但目光却如利刃般盯在周洛然的身上,问:"这小子是谁?" "这是我的一个小兄弟,现在跟着我办案。"叶十朋用力一挥手,将站在廊下的周洛然召入堂中。"给老和尚见个礼。" "坐一边吧!"老院主显没把他当一回事,这让周洛然心里很不痛快。接着老院主对叶十朋道:"阿喀巴真的死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听到这个消息,怕是没有人会比我更高兴。" "你跟阿喀巴的死有关系么?"周洛然对眼前这个不僧不俗,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十分有气,便有意刺激他一下。 "当然有关系。"老院主瘦骨棱棱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光。"这长安城里哪一个不知道我是他的死对头?我现在只想到这个老胡儿的坟上去跳一曲高丽舞,这家伙活着的时候最受不了的就是高丽舞。" 周洛然紧盯不放:"这么说,真的是你买凶刺杀的阿喀巴?" 老院主听到周洛然的这个问题时,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你难道是来抓我的吗?那你最好还是去左金吾卫大将军府,见了程伍那老小子的面,先揍他两个耳光,再扯住他的胡须告诉他这件事。说不定,那老小子会给你升官。" "算了,算了。"叶十朋连忙替周洛然打圆场。"我们俩过来是想打听些事情,你知道阿喀巴的窝儿在什么地方?" "干什么?"老院主的神气一下子凝重起来。 第10节:阿喀巴的宝藏(10) "这次派下来的活儿就是查清与阿喀巴有关的一切,事无巨细。" "你小子要惹麻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喀巴是个马蜂窝,你根本不知道可能会弄出些什么祸事来。还是算了吧!"老院主知道劝阻叶十朋是徒劳的,但他不想这个非常有趣的小朋友有麻烦。 "这是程伍和左街使赵宏运交代下来的活儿,听说皇上也在过问这件事。再说,阿喀巴身上要是真有什么麻烦事,落在我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上要好一点。"叶十朋知道,老院主掌握着阿喀巴的许多秘密,阿喀巴也同样掌握着老院主的许多隐私。 "这话也有道理。"老院主手捻颏下长须,沉吟半晌方道,"去年腊月里阿喀巴和一个羌人住在西城永平坊的一所旧宅子里,那时他们正在策划对化度寺的攻势。我也是那个时候离开化度寺的,那以后直到他死,他又到西市的肥记酒店去过几次,不过他不住在那里。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会到松鹤楼去呢?" "这条毒蛇是个老馋猫,他最喜欢的就是松鹤楼的烧羊尾。再有,他有一个恶毒的习惯,最热衷的就是看着被他利用过的人死去。常白食被处斩,他一定要到东市去看,最好的落脚点当然就是松鹤楼了。所以,他遭此恶报也入情入理。"虽然阿喀巴已经死了,但老院主的恨恨之意仍然溢于言表。 "看来,人还真不能有嗜好。"叶十朋的话中隐含着一丝恭维。"一旦被人掌握了生活规律,那可太危险了!" "所以,你小子有一天可能会被淹死在兰熏馆的木桶里。"老院主哈哈大笑道。 告辞出门时,一直心怀不满的周洛然对老院主道:"你这里又是香茶,又是美酒,还有美女相伴,老和尚艳福不浅!" 老院主没有回嘴,只是那看似老迈的身躯突然暴发出少年人的敏捷,两只如铁钳般的大手,一只扭住周洛然的手臂,一只挽住他的腰带,没容他有半点挣扎,便将他从堂上丢入阶下的凤仙花丛中。 "有空来吃茶,小伙子。"老院主抖了抖衣袖,转到后堂去了,留下周洛然坐在泥水中发呆。 叶十朋强忍住笑把周洛然拉到大街上。 "你别不服气,这老头儿一定是喜欢你。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一脚踢得我躺了十天,当时我和你一样,也不服气。" "这种人会是和尚?" "他年轻时是在高丽打仗的府兵,后来做了几十年驰骋大漠的强盗头子,再后来才当了和尚。其实,他当和尚的时间还没有当强盗的时间长哪。" 5 肥记酒店当炉的胡女是酒店老板的女儿,长得细腰丰臀,姿色非常,尤其是她色迷迷地盯住英俊的周洛然时,浑身上下似是散发出一阵阵撩人的气息。好在周洛然原本就是平康坊和波斯邸的常客,还不至于被这种出于生意上的需要做作出来的热情迷惑住,但他做出的样子却像是对这位胡女着了迷。 第11节:阿喀巴的宝藏(11) 叶十朋与周洛然已经在肥记酒店泡了三天。 "老板怎么还不回来?"叶十朋像是个傍着公子哥出来游乐的家将,表现得敏感而又挑剔。"我家公子可等不及了,你爹要是再不回来,我家公子就到平康坊去买个红姑娘,到时候你哭也不赶趟了。" "瞧您老说的,俺爹不过是出城去了,没几天就回来。你们也乐得在这儿多玩两天,再说,谁又赶你们走了?住在这里不是一样吗?何必回家。"这胡女大约是在长安出生的,一口京片子讲得流利非常。 叶十朋与周洛然这三天的成绩不错,已经与胡女混得宛若一家人,又随意又热闹,弄得胡女无心招呼其他客人,将店中大多数的老主顾都冷落走了。不过,她在生意上并未吃亏,叶十朋与周洛然二人出手豪阔,饮的是一斗百文的美酒,吃的是肥羊羔,酒店的利水较平日还要多些,不似那些叫上七八文钱一壶酒却要泡一整天的糟老头子,把酒店就当了自己的家,每日一睁眼就奔了过来,不到傍晚敲催行鼓不回家。 "老板到什么地方办酒去了?"这是叶十朋这几天里第三次问胡女这个问题,因为,肥记老板很可能是城中唯一一个知道阿喀巴生前下落的人,当然,他也一定早已听说了阿喀巴的死讯。 "不用提了。"胡女将身子倚偎在周洛然的身上,肥大的丰乳紧紧顶住周洛然的手臂。"我早就知道,那个阿喀巴老混蛋一来准没有好事,老头子一定是忙他的事去了。但愿老头子能把这个死鬼的家产弄到手,到那时候,亲哥哥,就用不着你娶我了,我会养你一辈子。" "这个阿喀巴有多少财产?"周洛然故做贪心地问。 "听我们家老头子说,没有化度寺的钱多,但也差不了多少。" "你别拿我们开心了,他要是有那么多钱,长安城里怎么会没人知道有这么大的一个大财主。"周洛然大笑。 化度寺的财产总值大约有十几亿钱,这一次他们之所以遭受损失,以至于破产,并不是因为资不抵债,而是因为无尽藏院被常白食一把火烧成白地之后,所有账簿尽被焚毁,使所有在寺中存款取息和抵押借款的人们一时无法清算。清算所有这一切得要几年的功夫,至少得将属于化度寺的田产、宅邸变卖一部分才行。周洛然摇头道:"没有人会把几亿现钱堆在家中。你算算看,一缗钱是一千文,一亿钱合十万缗。当年李义府为了魇胜的缘故,想在府中积钱二十万缗,被人告发,结果死在狱中。他当时是当朝宰相,多大的势派,尚且如此,何况一个下贱的商人,皇家怎么能够让他有这么多钱,想他装备军队造反不成?" "说了你也不信不是,那老混蛋原本不是一个人,与他一同来大唐的有十几个人,不但带来的本钱多,他们赚钱的本事也大。只有我爹没能耐,最后落得个开酒店的结果。不过这倒成了不幸中的大幸,合伙的十几个人在这几十年里先先后后地都死绝了,财产全归了阿喀巴一个人。那些人怎么死的你们也一定能猜得出来,都是被毒死的!现在,阿喀巴自己也死了。"讲到这里,胡女长吁了一口气,又道:"所以,俺爹说得没有错,愚钝的人未必没有后福。" 第12节:阿喀巴的宝藏(12) "所以,这些财产就成了你们父女的了?" "那当然,我爹当年也是合伙人之一。不过,得找到那些东西才行。若是被别人凑巧得到了,那就太可惜了。"胡女叹了口气,但她那如秋水般碧绿的眼风却有意无意地向后堂扫了一眼。 6 左金吾卫大将军程伍今日休沐,他在自己御赐的府邸中召集了一个极其隐密的会议。参加这个会议的有赵宏运和左金吾卫中的六七名中侯、郎将等中级将领,唯一的一名文官是当今皇上的布衣之交、如今官拜中书侍郎兼御史大夫的王琚。 "皇上的耳朵太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如今就显姚崇的本事大了,朝中大事没有他不掺和的。俺当年和皇上一块铲除太平公主那阵子,他老小子躲在洛阳看动静,如今事成了,倒是他出来掌权。这算哪档子事情!"王琚天生就一副让人畏惧的辩才,加上他沙哑刺耳的嗓音和一口十足的长安土腔,这让他在朝堂之上占尽了便宜,因为,没有哪一个朝臣能够忍受得住长时间与他争辩的痛苦。所以,同是皇上亲信,身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当朝宰相之一的姚崇曾对他下过一句评语,说王琚的辩才在大唐朝中几乎没有敌手,只有平康坊妓馆中那几位出名尖酸刻薄的茶役或许可与之一战。当然,姚崇也从来没有否认,王琚其人大才磐磐,只可惜才胜于德。 王琚可以在程伍和他的下属面前大胆地评论皇上,这有他自己的道理,因为,当今皇上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皇位,有他许多的功劳。 大约八年前,皇上李隆基的伯父中宗皇帝李显在位,李隆基刚刚从潞州别驾任上回到京城长安。皇上虽只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他们李家自太宗之后唯一的一个真正有胆魄,有才干的皇孙,他回到京城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他的父亲,原本也曾被封为太子的相王李旦,争夺皇位。所以,以相王的财势和地位,加上李隆基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很快在他身边就聚集了一大批年轻、勇敢的羽林军中下级将领和许多在政治上具有出众才华的青年文人。这其中对李隆基影响力最大的就是王琚。 王琚与李隆基相识之初,正是他一生中最失意的时候。当时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在长安南城昌乐坊中一所废宅中与妻子搭起一只小小的草房,靠他夫人每日为人纺线糊口。家中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头瘦驴,王琚每日拉着它在东市上闲荡,虽然这头畜生自己走路都可能随时倒毙在路边,但王琚要用这头驴来证明他是一个有坐骑的上等人,以便为自己寻找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一天,李隆基闲游,在昌乐坊与王琚相遇,两个陌生人接谈之下,直觉得相见恨晚。当日,王琚杀了瘦驴,劈碎了夫人的纺车,清水为酒,纺车为柴,以煮驴肉款待李隆基。王琚纵论天下、诡谲万方的辩才和他杀瘦驴,劈纺车的干云豪气让李隆基大为心仪,从此两人约为生死之交。 第13节:阿喀巴的宝藏(13) 只是,李隆基有一件事不知道,虽然他没有在王琚面前吐露自己的身份,但对朝政格外关心并始终想从中寻找到机会的王琚却识得这位大名鼎鼎的临淄王李三郎。王琚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 "想当初,诛杀韦氏一族是谁给皇上出的主意?是俺。铲除太平公主又是谁让皇上下的决心?也是俺。要是没有俺,如今这天下不是姓韦就是姓武。"王琚有些醉了。程伍家中窖藏的上好佳酿后劲十足,在王琚的瘦脸上燃起一团红光。"我不怨皇上,皇上只是听信了宋璟和姚崇的谗言,离间俺跟皇上的交情。这算不得什么,一旦有机会,俺就要扫荡朝中的这股阴霾之气,一正大唐朝纲。" "你们听到了没有,王琚是咱们的一架强劲的机弩,现在需要的就是为这架机弩提供利箭。"送走了烂醉如泥的王琚,程伍用他宽大舒适的酱色锦袍裹住双脚,以免在西域冻伤的双脚着了湿气。虽然他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但他的脊背仍然挺得笔直,手势果决有力。在他浓密如鬃刷的花白眉毛下,一对环眼不怒而威。接着他问道:"阿喀巴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这是赵宏运份内的事情,他连忙避席回答道:"据密报,叶十朋他们已经找到了阿喀巴上元节前的落脚地点,正在进一步追查。不过,属下对叶十朋这个人不大信任,他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奇*书*网.整*理*提*供),目中无人。只怕万一被他将这些证物连同阿喀巴的钱财一起侵吞了,到时反费周折。" 赵宏运这是以进为退。让叶十朋来办这个案子是程伍自己的主意,当然,也没有人会冒险去反对他的意见。只是,这件事在赵宏运的管辖之下进行,赵宏运绝不能让叶十朋的任意胡为毁了他的前程。所以,自叶十朋和周洛然开始调查起,赵宏运就给他们安上自己信得过的尾巴,这样,至少可以掌握他们的行踪。今天,赵宏运要为日后万一出现的纰漏在程大将军面前预先做好弥缝的工作。 "阿喀巴的遗物是事情成败的关键,这一点我想你非常清楚,用不着我再多说一遍了吧?"程伍的声音沉厚有力,花白的髭须被他齿间吐出的强劲的气息和言语吹得不住地颤抖。"王琚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入阁拜相,但没成功。他一直以为这是姚崇与他过不去,故意派了他个御史大夫,负责监察北边诸军的行动。我们要让王琚参倒宋璟和姚崇这几个皇上最亲近的人,必须要有阿喀巴的遗物给他当武器才行。" "如果万一阿喀巴的遗物与他们无关怎么办?" "阿喀巴的遗物会与许多人有关,甚至会牵连进这朝中所有的高官显爵,所以,你不用在这里规三避四的,如果你害怕了,可以退出。"程伍见不得赵宏运这种八面圆滑的办事方法,也不喜欢这样的人。 第14节:阿喀巴的宝藏(14) "听您老人家一讲,属下就清楚了。我一定尽全力找到那些东西。"赵宏运一见程伍的面色不对,连忙大表忠心。 7 阿喀巴的遗物如今成了朝中所有掌握实权的朝臣们最关心的问题,但是,人们只是在私下里悄悄议论,猜测,推想一旦这些遗物公开之后,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与阿喀巴做过交易或打过交道的朝臣们至今仍对这条波斯毒蛇心有余悸,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阿喀巴掌握的材料足以断送他们的前程,甚至会让他们被充军或被斩首。然而,只有像程伍这样的有限几个人机敏地发现,阿喀巴不过是个胆大妄为的奸商而已,他之所以敢对朝中许多重臣敲诈要挟,只是因为他掌握着这些人大量的隐私,但这些隐私却绝不是一个下贱商人能够得到的。 程伍统率的左金吾卫给他提供了大量的线索,知道阿喀巴掌握的这些隐私虽然详细、确凿,但有一个最明显的缺陷,也是阿喀巴遗物的一个最大的特征,这就是,所有的重要证据和事件全部发生在中宗神龙三年六月以前。似乎是到神龙三年六月的时候,重大事件的记录全部中断了,甚至如吏部侍郎与妻妹私通,到六月末被人揭发出来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上,阿喀巴用来要挟这位前吏部侍郎的材料也仅截止到六月初三这二人在道德坊开元观私会的事。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阿喀巴并不是这些材料的搜集者,他不过是一个拙劣而又贪心的使用者。这就让程伍回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 中宗神龙三年六月,太子李重福与羽林军大将军胡人李多祚发动了一场针对韦皇后、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等人的政变。当然,由于事先准备不够充分和太子李重福的无能,政变失败了,参与者全部被杀。 在这场政变当中,大唐朝开国以来最阴险的一位权臣武三思被李多祚的部下杀死了。武三思在他弄权的十几年中,利用左、右金吾卫为他搜集了朝中所有重臣和有可能成为重臣的众多官员的隐私、密事,建立起一整套令人胆寒的档案。凭着他掌握的材料和他狡诈多智的性情,武三思可以任意左右朝政,用权倾朝野一词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他当年的气派。 武三思死后,在他府中并没有发现这些档案。 真不知阿喀巴怎么会如此幸运,这套无法估算价值的档案竟落到了他的手中!程伍心想,如果这些东西当时没有失踪的话,如今大唐的江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 值得程伍庆幸的是,对武三思这套档案的详细情况有所了解的人,还活在世上的不会超过三五个。而聪明到想要利用这些档案的人,大约只有我程大将军一人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找到阿喀巴的遗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一想到手握这么多朝廷重臣的命运,自己在朝中呼风唤雨的情景,程伍就心痒难挠地想要找一只铁铎来大大地敲打一番,以重温当年统领千军万马,生杀由己的快感。 第15节:阿喀巴的宝藏(15) 程伍有一个最大的心愿,虽然这个心愿之可怕让他连想也不敢想,但却如一条隐藏在他心中的毒蛇,时时都在撕咬着他的心。 古人云:秦失其鹿,天下逐之。这大好中原曾经姓过刘,也曾姓杨姓李,甚至连复姓司马的人家也曾拥有过这个天下,为什么它不会姓一次程呢? 要想从当今天子手中夺得天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年轻的皇上李隆基虽然没有经验,但他有足够的精明与胆识。好在上天有眼,太上皇还活得好好的,这给了程伍一个极充分的想象空间。一旦朝中发生大乱,形成朝臣们结党以自保的局面;或是年轻的皇上遇刺身亡,太上皇就不得不重登大宝。那时会怎么样?性情柔弱的太上皇比年轻气盛的皇上要好摆布得多。 采用迂回的战术虽然不似正面攻击那样声势雄壮,但取得的成果却往往出人意料的可观。关于这一点,程伍在战场上早有过无数的成功经验。 出乎程大将军意料的是,在这长安城中还有一个人正在为阿喀巴的遗物伤脑筋。不,不单单是伤脑筋,他简直是为此痛心疾首。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武三思被杀后,这个人得到了武三思的全部档案,他被武三思的用心险恶,以及档案内容的可怕吓坏了。身处嫌疑之地却又得到了这么一堆可耻的东西,在那段日子里,他所体会到的可就不单单是心惊肉跳这么简单的恐惧了。 这个人就是当今皇上的生父,太上皇李旦。如今活在世上的人中,他大约是唯一一个详读过武三思那些令人厌憎的档案的人。当年在韦皇后治下,出于恐惧,也是出于自保,他没有销毁这些材料,以至于流落他人之手。如今,当他听到这些档案有可能重见天日的时候,他很为自己的儿子担忧。如果这些罪恶的东西落入别有用心的权臣手中,大唐江山或许会因此而被葬送掉。 这位太上皇虽然为人谦退,也缺乏魄力,但祖传的治理天下的常识他还是很清楚的。一旦朝臣相互攻讦,为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不择手段时,便是一个王朝灭亡的开始。 如何才能弥补自己当年的失误,消除给儿子造成的这种潜在危险?太上皇大伤脑筋。 8 肥记酒店的胡女本名叫黛洛丝,汉名叫做"如意"。她喜欢自己这个汉名,因为,这个名字不但暗示她的柔情似水,也有诸事顺遂的吉祥征兆。 "黛洛丝……" "你怎么没有记性,叫我如意。"在长安出生的如意已经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为一名长安土著,但她却没有接受过大唐人的传统教育,所以,对她的养父巴塞里,她仍是一副波斯泼辣女人的态度。 "好吧,好吧!你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汉人我也拦不住。可你的绿眼珠却不是汉人应该有的。"巴塞里肥硕如球的胖大身躯,将厨房后面那间狭窄的杂物间挤得是严丝合缝,即使想转侧一下身体,或是弯下腰去搔一搔他的痒脚也是天大困难。"再有两天,我在城外的事情就能安排好了。在这两天里,你一定要把那两个家伙稳住,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疑心。" 第16节:阿喀巴的宝藏(16) "阿喀巴真有那么多钱么?"如意正用一把银柄的波斯小弯刀将盘中的烤羊腿切割成手指大小的肉条,以免养父将羊肉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时噎住了喉咙,目光却盯住巴塞里深嵌在肉中的一双狡黠的小眼睛。 "贪心的小妖精,那些东西都是你的。我已经老得回不了波斯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俺有啥不放心的?俺是怕你这个老笨蛋非但发不了财,反而把命搭上。"如意虽然言语尖刻,但对她的这位老父流露的却是一份真情。"阿喀巴那里要是真有值钱的东西,你多抓上两把回来,够你养老的就得了。剩下的那些给那个大滑头叶十朋一点由头,你还怕他找不着么?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贪心。还说我贪心!" "你以为阿喀巴的钱都堆在家里?要弄到那笔钱得费不少的周折。你现在去给我拿壶酒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别做梦了,我不要你的什么好东西。你的东西,包括这身肥肉和这个大笨脑袋原本都是我的。"说话间,如意突然有些伤心。"你要是不再出去了,也不再想什么阿喀巴的宝藏了,你想喝多少酒都可以。如果你一定要去冒险,我可不想让你像个酒鬼一样迷迷糊糊地被人杀了。" "再有两天,后天的午后,你就对叶十朋讲,告诉他我回来过,现在正在三十里铺。关于阿喀巴的宝藏,你是不是照我说的给他们露了一点点口风?" "那还用说!可我担心的是,他要是带着人去抓你怎么办?" "他如果不去,咱爷俩永远也别想安全地享用这笔财富。还有,"巴塞里指着墙角处一块尚未干透的泥壁,将大脑袋凑到如意的耳边,轻声道:"这里面有我送给你的东西,等我回来以后,在最安全的时候再把它取出来。" 临出门时,巴塞里好像是无意间想起一件事,随口对如意道:"那个叶十朋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千万别小看他,如果你能有这样一个丈夫,那你就可以不再为自己操心了。" 一连几天过去了,事情没有一点进展,性急的周洛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每日泡在酒店里,与如意打情骂俏地过日子,这让他感到自己十分的堕落和无能。他最喜欢的事情是行动,哪怕是如以往那样每日跨马在街上巡视,也比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要强得多。 同时,他对叶十朋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认为,自己虽然参与了这桩案子,但并不像叶十朋那样了解实情,至少有许多情况叶十朋心里清楚,却没有讲出来与他共享。 他道:"咱们相处这么多天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挑剔的人。我是抱着一种诚恳的态度来向你学习,并没有因为我的官职比你高而摆架子。"周洛然白晰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是为了他的自尊而战,自尊是他的生命。"我并没有过分的要求,我只要求你给我相应的尊重,就如同我尊重你一样。这个案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我不想像个没脑子的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第17节:阿喀巴的宝藏(17) 虽然两个有身份的体面人站在大街上争吵并不雅观,但叶十朋并没有因周洛然的恼怒而生气。关于周洛然在这桩案子里的地位,特别是参与的深度问题,正是叶十朋大感头痛的事。所谓阿喀巴的宝藏,最珍贵的并非钱财,而是武三思留下的档案。这一点,叶十朋在独自拜访无尽藏院老院主时已经了解得非常清楚。老院主的态度很明确,他只想要阿喀巴的命,以证明自己在商场上也是一个胜利者。他既不贪图阿喀巴的钱财,更不想与武三思的档案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武三思的档案就如同一包点燃的火药,不论谁想占有它,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如果可能的话,你最好离这个案子远一些。"谈到这件事情时,老院主的神色出人意料地郑重。"实在万不得已,也可以把自己装扮得愚笨一些,不要处处都显得比别人精明,这样反而容易招来祸事。" "如果不去管它,那些东西早晚会被人发现。"叶十朋虽然玩世不恭,但在这等大事上绝不放松。 "被发现得越晚越好。如果几十年过去了,当事人死的死,老的老,那档案也就没有了价值。如果现在就被人找出来,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会怎样?" "会流血,流很多的血。不论是谁,一旦他掌握了这些东西,那就意味着他掌握着类似于皇上的权力。"看到叶十朋目光中略有一丝疑问,老院主道:"当你能够毁掉朝中半数以上大臣的前程时,你是不是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万幸的是,当年档案落在了阿喀巴的手中,阿喀巴只想要钱,他没有入朝为官的可能。如果是落入权臣之手,必将会掀起一场灾难性的政治风波。" 叶十朋以他多年的经验,早便在这桩案子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要解决这桩案子,他确实需要一个能干的好帮手,而周洛然正是这样一个好帮手。唯一不幸的是,叶十朋越来越喜欢这个坦荡可爱的小伙子。 此时他对这件事情的考虑已经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周洛然虽然很能干,由于两个人的感情日益深厚,使得周洛然已经成为一个不可牺牲的帮手。经验告诉叶十朋,在如此危险的案子中,办案人的生命就变得无足轻重了,那些可能会从中获利的权贵们随时可以将办案人牺牲掉。叶十朋有办法在危难之中逃脱性命,但他没有能力兼顾到自己的帮手。以往的教训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叶十朋至今仍在为死去的几名老友而难过。这也正是他近几年一直单独行动的原因。 "老弟。"叶十朋觉得站在大街上谈如此重要的事情十分的不妥,但看到周洛然如此的激动他又不能不有所解释。"你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点请你不要怀疑。说到这桩案子,我不让你了解详情是因为这案子有危险,非常大的危险。你爹娘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想你冒险。所以,我正在想办法让你退出这桩案子。" 第18节:阿喀巴的宝藏(18) 叶十朋知道这番话并没有说服力,但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说辞。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所以我才不会认为你是为了独占功劳才排斥我的。"周洛然也是个辞锋尖利的人。"但是,如果你真的当我是好朋友,那你就应当让我和你一同面对危难。你现在把我推开,wω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自己去冒险,这说明你仍然十分地看不起我。这样的朋友,我可不愿意当。" 在这个以义字为最高人生境界的时代,周洛然完全有理由将叶十朋这番好意当作一种绝大的污辱,没有一个真正的男儿会畏惧危难而临阵脱逃。 "那好吧!你说咱们是画地绝交,还是割袍断义?"叶十朋的冲天怒气之中隐含着一丝欣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像周洛然这样的少爷,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侮辱。 周洛然像是在鉴赏一件宝物一样很仔细地对叶十朋打量了一番,语音平静地说:"你别再打这种主意。就算是要绝交,也等案子办完了再说。像你这种黄土埋了半截的老汉,要是当真有危险,我还得背着你逃命。你说你给我添了多大的累坠?" 叶十朋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要么就是年轻一代人太厉害了。他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9 "十爷,周将军,有位贵人想和二位谈谈。" 来人是个神色如鹰的汉子,手中拉着两匹驽马。 "哪位贵人?"周洛然对此大不以为然。 "小的不清楚,只知道把两位接到春明门外,说是和一桩什么案子有关。" 长安城郊五月的天气,风光无限,官道两边高大的柳树焕发出了一片诱人的新绿。终日在城中忙碌的人们多半享受不到这种散放胸臆的好机会。 由于惴惴于这莫名的相邀,一向醉心于畋猎的叶十朋也没了欣赏佳景的兴味。出了春明门不远,见道左停了一辆精美的油壁绢窗的马车,车边立着一个体格粗壮,年纪在五十开外的大汉,他一手扶住车门,正向这边张望。 叶十朋与周洛然相视一眼,都想到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常听人讲有富贵人家的女子耐不住深闺的孤寂,私自出门,邀城中的贵游公子同乐。他们此刻忙得焦头烂额,要是遇上这等不懂事的女人,那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了。 "请两位上车。"见叶十朋他们离鞍下马,守在车边的壮汉麻利地拉开了车门。 叶十朋发现,此人双手筋骨虬结,左手的拇指上戴了一只镔铁环。不用问,这人一定是一个左式的弓箭手,而且是一把好手。这种镔铁环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戴的,普通的弓箭手只配戴一只乌铁环,让他们拉弓时避免弓弦割伤手指。这种镔铁环却是一份特殊的荣耀,只有在边军中切实射杀过三十名敌人的神箭手才会被驻军的节度使颁发这么一枚。叶十朋决定不再费心思,养一养神,对一会儿要见的人物他心中已大约有了个数。 第19节:阿喀巴的宝藏(19) 与叶十朋心思相同,周洛然也在这个大汉的身上发现了一点特别的东西。这人穿了一双半旧的胡式牛皮靴,就是那种靴尖上卷,靴腰却很柔软的靴子。这种靴子是七八年前流行的式样,所不同的是,这人的靴子并不是通常所见的那种软底靴,而是靴尖和靴跟都包铁的硬底靴。七八年前,周洛然的年纪还小,但他最向往的就是能够得到这样一双靴子,只可惜,那是当时高贵的相王私人卫队独特的标志之一,常人不敢穿用。 以这个人的年龄和模样看,这人一定是当年相王的卫士。莫非今天召见他们二人的竟然是当年的相王,如今的太上皇?望着将头倚在车壁上打瞌睡的叶十朋,周洛然不觉对他越发的钦佩。叶十朋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今日见到的是太上皇,这个案子说不定真有大风险。 太上皇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一个衰迈的老人,他只有六十几岁的年纪,身体虽瘦,却有着很好的气色,只是身上没有皇上应有的那种令人颤抖的威严,他那高贵温和的仪态倒很像一名退居林下、衣食俱丰、弄诗调文的退休官员。 叶十朋与周洛然向太上皇行过礼,竟被赏了一张坐榻。这让叶十朋不禁暗笑,不知程大将军要是知道了他的两名暗探如今竟能与太上皇对榻而坐,他会是什么脸色。 "你们二人自认为是什么样的人?"出身高贵,一生下来就被封为亲王的太上皇显然不懂得常人应有的客套,他提出的问题有着皇族出身的人特有的那种一针见血的率直。 "首先我们忠实于大唐,"周洛然退下坐榻,叉手正色答道。"其次,我们还算诚实,具有好人应有的良心。" 叶十朋接着周洛然的话头儿道:"第三,我们二人家境都还不错,并不十分贪图财物;第四,我们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也怕死,尤其惧怕无谓的牺牲。" "你们两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很高,如今这朝中能够达到这个标准的人可不多,虽然他们口头上的自我标榜要炫目得多。"这两个人的话深深地引起了太上皇的兴趣,也让太上皇为自己在此事上的正确判断感到欣慰。敢于在皇上面前大胆承认自己有缺点的人可不多。 "当然,我们还有些枝节上的优点和缺点,这些有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能力,但不会影响我们的品质。"叶十朋心中非常清楚,太上皇也一定是为了阿喀巴的事才找到他们。为皇家尽忠是他的本分,但他自知此事有可能失败,所以,在太上皇面前显得过于自信或吹牛都是不明智的。 "关于阿喀巴的事情你们了解了多少?" 太上皇的平静和轻描淡写的口气反而让叶十朋的心中紧张起来。以叶十朋的经验看来,当一个大人物以这样的口吻催问一件重要的事情时,便意味着这件事对这位大人物非常重要。真正有身份的人在小事上反而容易激动,一旦遇到大事,他们却出奇地沉着。 第20节:阿喀巴的宝藏(20) "叶十朋和小人已经调查了几天,虽然有一些进展,但成果不大。"周洛然为人的坦诚可爱在此显露得一览无余。 叶十朋插言道:"太上皇能够关心这件事,说明此事一定很重要。如果太上皇能给微臣一点提示,也许我们的进展会快一些。" 周洛然对叶十朋用这种口气对太上皇讲话大为不满,但以他宽容的天性,他认为叶十朋也许有非常重要的原因促使他如此的冒失。 太上皇对叶十朋的无礼并没有在意。这种混迹于市井间的小臣怎会懂得朝臣的礼仪呢? "阿喀巴的遗物中有一批文书档案,本是武三思的遗物,你们要抢在其他人前边找到这批档案。"太上皇将双手合在一起握紧,由于不自觉间的用力,指节有些发白。"我本来不想对你们许愿,因为,许了愿也多半难以实现,但是……" 叶十朋道:"现在有许多有权势的人都在盯着这批档案,我们要想独占这批遗物,恐怕得请太上皇赏下一件信物才好办事。" 太上皇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能对世人表明这是为太上皇办事,他就能够得到极大的便利。"这正是事情为难的地方。当年丢失这批档案的是我,我要单独了结这件事,不能给我的儿子留下任何隐患和受人攻击的口实。" 讲到这里,太上皇略微停了一下,见叶十朋与周洛然都在正色倾听,他叹了一口气,方道:"你们也知道,我如今是太上皇,并不是皇上。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够理解这种差别。所以,你们在办这件事的时候,我不能给你们提供任何便利,也不能给你们任何特殊的权力,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与此事的关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然,事成之后,为了避免引起朝臣和皇上的注意,我也没有办法立刻给你们赏赐。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想干么?" "档案到手后,太上皇打算怎么办?" "拿来交给我!" "知道了。我们一定会尽力去办。"两人同声道。 从太上皇颐养天年的大明宫出来,周洛然在车中对叶十朋笑嘻嘻地说:"有太上皇的圣谕,这下子你甩不掉我了。" "你小子什么时候能够正经一点?再这么嘻嘻哈哈的,过不了几天,你的命就会给哈哈掉。"叶十朋的眉头紧锁,面上原本强健的肌肉此时僵硬得如一块块生铁。叶十朋相信太上皇的话全都是真的,因为,太上皇言行中深深的忧虑说明了一切。然而,为什么这件事情太上皇不愿意皇上知晓?叶十朋有些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只能说明你懂得的事情还太少。" 老院主是个很会享受的人,院中的春花虽已谢了,但紫藤却正当盛时。此刻他坐在藤萝架下,手持前朝诗人庾信的诗卷,品酒吟诗。 第21节:阿喀巴的宝藏(21) "你们知道太上皇为什么要禅位吗?"老院主为能够有机会教训一下自高自大的叶十朋而兴高采烈。"你知道么,姓周的小子?" "别倚老卖老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叶十朋今天当真没有兴致与老院主逗趣,太上皇的召见给他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 "说起来不过是五年前的事。当时太上皇刚即位不久,立他的三儿子,也就是当今万岁为皇太子。这件事情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因为,长子李成器忠厚稳重,原本是皇太子的当然人选,只是由于太上皇的皇位是由李隆基发动政变夺来的,所以,因为这天大的功劳,这才废长立幼。"老院主像个说书人一样,口中滔滔不绝,却也没忘记乘间饮上一盏美酒。"这件事情引起了太上皇的妹妹太平公主的不满。太平公主当时大权独揽,她可不想要一个精明强干的皇太子。说起来也奇怪,当初推举太上皇登基的政变原本就是太平公主与皇太子合谋而成的,谁想同谋成了冤家,太上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想,太上皇是为了大唐的江山才禅位给皇太子的,他的用意也许是让太平公主觉得大局已定,一家人还是和睦为上。" "结果皇上还是把太平公主给杀了。"周洛然不想让老院主当他是块木头,便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嘴。 "是的。这样就留下了一个难题,当年迫使太上皇退位的起因已经消除了,有许多恋旧的人就在想,是不是皇上应当重新请太上皇登基,自己仍为皇太子,等太上皇驾崩之后再承继大宝也还不迟。" "你是说,父子之间起了猜疑?"叶十朋对政事并不十分在行,听了老院主的一番开导,方才有所醒悟。 "这是庸人之见。太上皇与皇上之间本不应有猜疑,怕的是有人别有用心,在里边兴风作浪。武三思的档案就如同一堆烂屎,一旦抖搂出来,朝中必然大乱,就怕这个时候有人会动皇位的心思。"老院主此时已经丢开了诗卷,手持一柄拂尘,指点挥洒,宛若一位大彻大悟的先知。 "什么人会有这等野心?" "要论起可能性来,那就太多了。皇上的兄弟们理所当然地可以有这个想头,还有功高镇主的权臣,或者居心叵测的阴谋家,甚至你们的那位程大将军,这都有可能。当然,可能性最大的还是皇上和太上皇这两位,皇上得到了这些东西,可以就此消除了一大隐患;太上皇得到了这些档案,说不定会重登大宝。像贪欲这样的东西,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能说自己干净,人们需要的是机会。"老院主的目光突然盯住叶十朋,面上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当你真的看到那些档案时,难保你自己不会动心。" "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难道十爷也想当皇上?"周洛然觉得有些好笑。 第22节:阿喀巴的宝藏(22) "不是皇位,是权力。武三思的档案意味着绝大的权力。" 10 程伍得到叶十朋进大明宫的消息时,已是傍晚时分。先是守卫大明宫的羽林军军士下值后亲自跑来送信请赏,过了不久,安插在大明宫中的太监送来的消息进一步证实了这一情况。 赵宏运那里却没有这一消息,这让程伍有些恼怒。赵宏运手下的那些蠢货一准是把人跟丢了,却又隐瞒不报,以掩饰他们的无能。 太上皇突然插手这件事将程伍的计划全部打乱了。在他的计划中,太上皇原本是一只木偶,如今这木偶突然自己活动起来,而且直接参与到事情的核心部分,这使得原本可以瞒天过海的一部分行动不得不重新安排,否则,在行动的后半段,当需要太上皇出场的时候,也许他会像今天一样自行其事,那么一切也就都将前功尽弃。 这将意味着什么?我该怎么做? 程伍有一个奇特的习惯,每当他遇到困难,需要集中精力深入思索时,他总是在练习剑术中激发自己的思维,使头脑更加敏锐。程伍最喜爱的剑并不是中原常见的双刃宝剑,也不是在西突厥守边的将军们偏爱的那种波斯弯刀,他用的是一柄狭窄笔直的高丽剑。这种剑有些像是一柄长刀,单面锋刃,剑脊颇为厚重,劈刺时没有双刃剑常常发出的那种令人讨厌的啸声,最适合于偷袭。当然,即使是两军对垒,偷袭也是最有效,最少损失的战术。 高丽剑似一只行动迅捷的幽灵,从程伍左肩后划出,向右肋下劈去。在这至命的一击中,只有剑刃窄如一线的开口处透出一丝妖魅的凶光,转眼又归于沉寂。这才是杀人的剑术!程伍伫立在黑暗的庭园中,对自己赞叹不已。 太上皇的行动不过如同对手重新布置了兵力,这只是战术问题。要放弃这个倾注了几年心血的计划,程伍办不到。为什么要放弃?太上皇亲自上阵说不定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使事情更加复杂了。在这种复杂局面下的战斗,原本是程伍的专长。 在与西突厥的战斗中,突厥人有时占有绝对的人数优势,但是,他们没有统一的指挥,各个部族各自为战,而且每个部族的首领都自以为是最高明的将军。于是,这种强大而又结构松散的对手就给了程伍以少胜多,名扬天下的机会。 如今,皇上与太上皇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太上皇亲自参预到阿喀巴事件中来,皇上会怎样看待这件事?虽然皇上不能禁止太上皇的这一行动,但皇上的心中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不快?或者有一点点的不安?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我以往的结论被证实了,即使是亲如父子,在皇位的取舍面前也会将利益放在亲情之上。更何况,皇上还有两位兄长活得好好的,他们原本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第23节:阿喀巴的宝藏(23) 收起了高丽剑,程伍又为自己对事情的透彻分析而自豪。谁说军人都是莽汉,曹操和司马懿都是最好的军人,他们即使被骂为乱臣枭雄,但他们所成就的一代王朝却不知曾让多少人羡煞。 大唐开国以来,类似"玄武门之变"的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再来上一次也不为多。只要让赵宏运这小子盯住了叶十朋,事情成功的希望仍然极大。 当他们李家的显贵们自己先动起手来的时候,程伍统领的金吾卫不但有能力收拾残局,也能够收拾江山。 这一晚,程伍几年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午时,叶十朋与周洛然在肥记酒店碰头。 许是夏天该到了,天气突然大热起来。叶十朋脱去了夹衣,换上了凉爽的葛衫。再看周洛然,身上穿了一件亮闪闪的丝质胡式长衫,脚上的软靴也换成了丝履,春风满面,兴致勃勃地踏进肥记的大门。 "呦,周郎今儿个可真是漂亮!"如意甜中带腻的嗓音从店堂里面飘了出来。"十爷呀,快脱鞋进屋吧,站在门首让人笑话我不会招呼客人。" 如意今日也换了夏装,在胸部系绊的宽大长裙掩住了她纤细的腰肢与浑圆的丰臀,但撩人的春色却从酥胸半坦的方领中透露出来。 "你再夸他可能会出麻烦。他穿得像个活靶子,能活到今天可不容易。"叶十朋不喜欢周洛然的衣裳,干暗探的人穿这种衣料,满大街的人都会认得你不说,这衣裳白天映日,夜里反光,除非是想自杀,不应当这么招眼。 "可我也没必要跟着你学,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脚夫,你还差一条麻绳,一根扁担。"周洛然故意抖了抖哆哩哆嗦的衣襟,迈步进了酒店。 "你们两个可真是有趣,怎么一天一个脾气?怪不得昨晚俺爹说,十爷是个怪有趣的人……"讲到这里,如意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一只手掩在口前,像是要将那话按回去,一对大眼睁得溜圆,绿玉一样的眼珠上下左右地一阵乱转,像是已经完全惊慌失措的样子。 叶十朋与周洛然虽然一直在斗口,但到底都是金吾卫出身,反应出奇地敏捷。叶十朋一手把住如意的手臂,将她带至店堂深处,周洛然则已将早来的几个老酒客赶出了大门。 "金吾卫办案,赶快走人。"当金吾卫就是有这点好处,可以随时以维护京城治安的名义便宜行事。周洛然将一块"店东有喜"的木牌挂在了大门外,又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凑热闹的闲汉,这才回到店中。 如意此时已经痛痛快快地把知道的全都交代了,肥记老板在城西三十里铺,但阿喀巴的遗物是不是在那里,她一无所知。 "怎么办?把她交给坊丁?"周洛然问道。 第24节:阿喀巴的宝藏(24) 叶十朋却突然问道:"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问你,程伍是不是在替皇上找这批东西?"下面也许得出生入死了,他必须要把他与周洛然的关系弄得清清楚楚才行。 "多半不是。"这原本也是周洛然昨晚想了半宿的问题。"如果是皇上要这批东西,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只派咱们两个人。皇上对这件事多半不知情,但程伍也没乱了规矩,维护京城治安,防止犯罪原本是他份内之事。" "太上皇贸然找咱们俩人办这件事,他大约是在赌运气。我今天和你一起出城也是赌运气,如果你是程伍的私人儿,我这条老命可就卖在你手里了。" 周洛然笑了,用手拍了拍两肋道:"空着手我不是你的对手。"在他丝质窄袖的长衫里藏不下兵器,而叶十朋两手如钩,腰间多处凸起,显然武装到了牙齿。"还有,如果这小妮子讲的是实情,咱们得割了尾巴再动身。" 说话间,周洛然向对面街边一指。那里有个脚夫模样的人在等生意,与之不相称的是,他的手中牵了一头价值不菲的健骡。"这家伙前天就跟过咱们。" "好吧。你备好马匹先出城,咱们在金光门外碰头。这丫头就留在这里,关了店门反而可能惊动程伍和赵宏运。" 当叶十朋径直走到监视他的脚夫面前时,那个脚夫露出了很地道的谦恭笑容,目光却盯住了叶十朋的肩头。 臭小子。叶十朋心道,只有练家子才会盯住别人的肩头而不是注视双眼,因为,人在动手行凶之前,最先动作的就是肩部。 "生意怎么样?"明知对方知道自己是谁,叶十朋却大大咧咧地像是全然不知。 "马马虎虎。"那人哈了哈腰,却没有兜搭生意的意思。 叶十朋这时出人意料地转过身去,招手将旁边靴履肆中一位从一大早就在那里试靴子的客人叫了出来。"老弟,帮我看看这头牲口,几岁口了?" 那人满面疑惑,盯了脚夫一眼,又看了看叶十朋面上婴儿般灿烂的笑容,有些不知所措。当他们两人聚到健骡头前时,叶十朋突然伸出树干般粗壮的手臂,同时卡住两个人的后脖颈,用力向内一合。 只听得清清楚楚地一声闷响,两人瘫软在地上。就在两人身躯软下去的一瞬间,叶十朋从他们的腰间取出了两块金吾卫的腰牌,迅速藏在自己怀中。 肩扛木棒,长年站在街角维持治安的坊丁识得叶十朋,"十爷,办案子?" "把这俩小子带回去,我明天再审。" 屁股后边打扫干净了,这才好办事。叶十朋此时也许被老院主言中了,他对武三思的档案充满了好奇。 11 三十里铺是西出长安的第一个大集镇。叶十朋与周洛然赶到那里时,已经是申末时分了。这一趟如果扑了个空,当晚他们也没有办法在关城门前赶回长安。 第25节:阿喀巴的宝藏(25) 如意交代的地址非常详细,也许是因为太详细了,反倒引起了叶十朋的疑虑。 三十里铺东街的百顺衣肆后面有一条长长的夹弄,看到夹弄中的一株老槐树时再向西走,第四个门就是了。这是如意的原话,听上去好像她常住在此,而根据叶十朋的调查,这如意在长安城中长大,从懂事起就帮着她的养父开酒店,没有在其他地方居住过。 "看上去像是座废宅,不过,门从里边插上了,一定有人在里面。"周洛然轻手轻脚地回到槐树边,面有喜色。 "有人就好办。你翻墙进去把门打开。" "那门一脚就能踢散。"周洛然跃跃欲试,像是要大显身手的样子。 "别废这没用的力气。要是东西真在里面,他还能背上跑了不成?"叶十朋的笑容有些苦涩。"再说,我还想关起门来好好看看那些东西。" 肥记酒店的老板果然就在这房中,他那肥大的身躯宛若一座可观的肉山,正横卧在竹席上酣睡。 叶十朋将马匹拉进院中时惊醒了巴塞里。一见周洛然如鹞鹰般向他猛扑过来,老胡连忙摇手止住他,不满道:"你们两个怎么慢得像是乌龟爬?我算着你们午时就该到了。" 这倒大出叶十朋和周洛然的意料之外,两人对视一眼,周洛然问:"是你让如意故意告诉我们的?" "谁知道那丫头怎么说的?我让她早上一见到你们就让你们过来。"巴塞里摇晃着烧牛头一样的大脑袋,堆起一脸像模像样的不屑。"这一觉睡得还真是舒坦。来吧,小子们。咱们把钱分了,回家享福去吧。如意那丫头说得对,一个人独吞不下这些钱,还是找两个坏小子分分,也可以帮着挡些灾祸。" "慢着。"叶十朋一生办案无数,他不想在这老胡儿面前放松警觉,虽然这老胡儿方才那一招确实不同寻常。"阿喀巴留下的档案呢?" "你说的是不是那两箱子烂绢轴,就在夹墙里边。早知道你们要的是那些没用的东西,我早交给你们了,何必还要跟你们分钱?你们的汉字我一个也不识得,留着那些个烂玩意儿也不过是烧火。" 武三思的档案确实让人触目惊心。 叶十朋虽曾听说过武三思的种种恶行,但从未曾亲眼见过这一代权臣。从档案上看,武三思是个细致,有条理的人,他的档案按天干、地支排序,从皇上、皇后到朝中重臣、地方刺史,无所不包。 天字号下的几十只卷轴当然是有关皇室成员的。外戚则是地字号,有关他们武家的其他成员和韦皇后一族的情况最详实,但这已经没有什么大用了,这两个风云一时的权势之家如今活着的也是在边远苦恶之地为奴。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第26节:阿喀巴的宝藏(26) 档案中最有价值的是有关朝臣和禁军的部分。 虽然武三思是个公认的阴险狡诈的权臣,但他敏锐的洞察力和对朝臣前途的预见力却让叶十朋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朝中一半以上的重臣都与武三思的档案有着这样那样的瓜葛,而其中大多数人在武三思被杀的时候不过是六七品的小京官。 人在向上爬的时候总有一些不便为人所知的隐私,甚至做过一些并不光彩的事情。这些事情在他们人微言轻,无足轻重的时候无关紧要,然而,一旦当他们因为某种机缘也好,或是经过了顽强不息的努力也好,终于成为有身份,有权力的大人先生时,往日必须的不光彩却成为今日的隐忧与把柄。 老院主确是有见识。叶十朋暗想,如果自己用手中掌握的这些东西进行要挟,说不定三五年之内就会被人捧为金吾卫大将军。但是,如果是职位更高,权力更大的人拿到这些东西,那对大唐朝刚刚稳定的政局却是大为不利。 "怎么样?"叶十朋想听听周洛然的观感。 "精彩,太精彩了。"周洛然抖着手中一卷地字号的案卷,高声道。"武三思竟把他与韦皇后私通的事情做了详细的记载。这卷留给我好不好,太有意思了。" 周洛然的兴奋让叶十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傻小子还不懂得权力的重要性。 "阿喀巴的钱在哪?"老胡儿这时又睡了过去。叶十朋用脚将他踢醒,问道。 巴塞里从怀中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布包。"这是阿喀巴的账簿和存单。不过先说好了,是咱们三个人分。" 账簿是一叠被棉线仔细钉好的笺纸,外面还包了两张羊皮纸的外皮。这种样式的账簿叶十朋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唐商人们用的账簿都是可以折叠的页子账,使用起来很方便。 幸好叶十朋识得波斯文字,要不,对着账簿上一群弯弯曲曲的符号,他也只好干瞪眼睛。 阿喀巴把账记到他被杀的那一天--二月十六日。叶十朋瞟了老胡儿一眼,他的一双黄眼珠正目不转睛地盯在他脸上。虽然叶十朋分不清前后记账的笔迹有何不同之处,但二月十六日这一天的账肯定是假的。阿喀巴是在正午时分在城中被杀,没有哪一个波斯商人会在一大早就将全天的账目预先做好。而且,十六日前面一页便是十二日,少了三天的账目。不过,这账上的结余与波斯邸的存单倒是数目相符,合计九十三万余缗的现钱,也就是说,阿喀巴有九亿多文铜钱。 看来这老胡儿真是不算太贪心,他只转移走了阿喀巴财产中的一部分。算了吧,看在他主动交出这一切的份上,不和他计较了。 "小周,这些东西咱们不能贸然交上去,那样对你我可能会有危险。"叶十朋在不觉间改变了对周洛然的态度。"我得回城里一趟,先见一见太上皇。如果可能的话,这些东西还是不见天日为好。" 第27节:阿喀巴的宝藏(27) "路上走好,不送了。"周洛然斜倚在坐席上,完全被档案中的故事迷住了。 12 夜已经很深了,天上又没有月光,只有廖廖的星辰依稀闪烁。 虽然官道非常平坦宽阔,由于天黑,叶十朋无法放马疾驰。当东方露出一丝微曦的时候,叶十朋已经能够远远望见长安城的城堞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官道两侧窜出四匹快马,拦住了叶十朋的去路。映着晨曦,依稀可以看到对面骑手掌中闪亮的长刀。 叶十朋圈马想从来路回去,但是已经晚了,他身后也出现了四名同样装束的骑手。这些人策马挥刀的姿态和他们跨下高大健壮的大宛马,叶十朋非常地熟习,毫无疑问,这是左金吾卫中的那批所谓精锐。 三年前,在太平公主与皇上的冲突中,左金吾卫被当时的左金吾将军李钦所蒙蔽,站在了太平公主一边。太平公主事败后,在程伍的建议下,左金吾卫中组建了一支二百人的核心部队,用来监察整个五千多人的左金吾卫。这些兵士全部选用久经战阵且出身卑微的老兵,装备精良,俸禄高出普通兵士一倍以上。 这个想法很受年轻皇上的赏识,利用这些老兵对金吾卫中那些出身高贵,起居豪富的名门子弟天然的敌对情绪,可以更好地控制这支至关重要的武装力量。然而,皇上失策之处是,程伍却利用这个机会,将这二百人变成了自己的死士。 久经沙场比武艺高强更可怕。叶十朋此时虽没有慌乱,但他也知道自己生还机会极小。以一对八,他绝无生机。何况,程伍对这些人一定是下了死命令,不是要抓住他就是杀了他,算来多半是想要他的命。 一时的疏忽悔之不及,叶十朋痛恨自己对程伍和赵宏运的轻视,原以为早已除掉了这十几天来一直在跟踪自己的尾巴,谁想到他们竟会比自己还高明。说不定,这会儿程伍的人早已赶到了三十里铺。 市井出身的叶十朋从小就懂得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则:打不过就跑,逃命并不丢人。叶十朋策马下了官道,向南狂奔。如果他向北跑,北面不远处就有皇上的禁苑拦在面前,向南还有一线生机,南面大约一里地外就是漕渠了。 跟在叶十朋身后的八名骑手似乎并不十分着急,只是散开了队形,一点一点地缩短与叶十朋的距离。否则,以他们跨下的大宛马,要想追上叶十朋的那匹年纪老迈的驽马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一点是叶十朋所不了解的。这些久经战阵的骑手比叶十朋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他们不想在与叶十朋的格斗中受伤,而是想等到天光大亮时用弓箭将他射杀。 驽马已经气喘吁吁了。 这或许是自己活着见到的最后一个早晨。叶十朋虽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死去。 第28节:阿喀巴的宝藏(28) 莜麦上的露珠被马蹄激起一阵阵刺鼻的青草味,驽马就要跑不动了。 原野中虽然有些薄雾,但天色也渐渐地放亮了。叶十朋回头看到,跟在身后的八名骑手已经收起了长刀,摘下弓箭。那弓都是将近一人高的强弓,用的什么箭虽然看不清楚,想必一定是雕翎铁镞。 看来是天不灭我。叶十朋带着高兴的心情跃马跳入漕渠,与此同时,他离鞍下马,这样可以让这匹老马减轻负担,游得快些,而他自己也可以躲在马匹的身后,以免被追兵射中。 或许那八名骑手对长安城周围的地理情况并不了解,否则他们绝不会给叶十朋这样一个机会。他们一边沿着渠边的小路策马追下来,一面高声叫骂,同时,雕翎箭如雨点一般向叶十朋射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叶十朋的那匹驽马就被追兵射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慢慢地翻转身体,沉入黑沉沉的渠水中。 狡滑的叶十朋在追兵刚刚冲上堤岸时,他已潜水向相反的方向游去。那八名骑手的利箭全都浪费在了那匹可怜的驽马身上。 当叶十朋回到三十里铺的时候,与他料想的一样,巴塞里死了。他被人绑住双手,喉咙上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像一只鲜红的鱼咀微张着。这是一个非常痛苦而又残忍的死法,在西域,突厥人常用这种方法对付他们本族的叛徒,或是大唐派过去的细作。后来,在西域作战的大唐兵士们也学会了这一招,用波斯弯刀将人的喉管割开,让他在痛苦和恐惧中一点一点地死去。 周洛然倒在了院中,口鼻间竟然还有一丝游丝般的气息。但他能否活下来,叶十朋可是没有一点信心。他被人从背后狠狠地斩了一刀,从左肩直到背部有一条巨大的伤口;如果这还不够致命的话,他的右肋下还被刺了一剑。在为周洛然洗涤伤口时,叶十朋发现,他肋下的伤口有些奇怪,这不是普通的剑伤,伤口下面光滑,朝上的一头却很毛糙。这是一种单刃剑的伤口。 莫非昨夜里程伍那个老混蛋亲自来到了这里?叶十朋早就知道程伍使用的是一柄上等的高丽剑,而且剑术极高。 叶十朋觉得自己不能再干暗探这一行了。如果周洛然死了,这说明他是一个不祥之人,因为每一个与他合作的人都活不长久。 三十里铺是一个大集镇,有很大的药铺和很好的外伤医生。把周洛然安置在药铺中养伤,叶十朋独自回到了长安。他要追回被程伍劫走的两箱档案,以告慰生命垂危的周洛然和不算太贪心的肥记酒店老板巴塞里。 13 太上皇毕竟是个经过了多年政治斗争的人,他一定仍然保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这一次,他为了武三思的档案不得不冒险出宫。 第29节:阿喀巴的宝藏(29) 叶十朋还没进金光门,就被上次接他和周洛然进宫的油壁车迎住。更让他吃惊的是,太上皇竟身着便装,等在车中。 "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很难过。"太上皇的神态严肃郑重。"周洛然是个不错的孩子,他还活着么?" "倒不如说他死了,也许这会儿他已经死了。"叶十朋在心底对太上皇多少有些怨怼,如果不是太上皇插手这件事,事态发展的也不会这么严重。 "希望他能活下来。"太上皇没有过多地对满面怒容的叶十朋表示安慰,他用了一种直面人生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情。"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在这里徒自哀怨也帮不了他。" "陛下,您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这说明您有能力自己处理好剩下的事情。请不要再让我做什么了,我感到害怕,也觉得不值。"叶十朋并不是真的要逃避,至少,为了周洛然他也要给程伍一个痛快淋漓的报复。但他不想这样为太上皇不明不白地卖命,一个勇士要求相应的尊重与信任是必须的。 "你说得不错,以我的地位,调动一些人马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的,只有你了解事情的真正意义,我不能,也不敢冒险让其他人了解武三思的档案。这样太过危险了,因为,这朝中的人都很贪心,一旦他们知道手中掌握着什么时,他们极有可能会出卖我。因为,我只是皇上的父亲,而不是皇上本人。现在,只有你是我唯一愿意相信的人。如果你想出卖我,或是想从中取利,事情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你愿意帮我么?" "干成了你怎么报答我?"叶十朋故意问道。 "还说什么报答。如今我和你见上一面都很危险,如果我对你有所报答,就等于要你的命。这一点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即使程伍杀不了你,皇上怕是也不会放过你。"太上皇苦笑道。"我现在只能乞求上苍,保佑你是一个热爱大唐江山的真正的爱国者。" 临下车,叶十朋对太上皇摇了摇头,用一种嘲弄的口吻道:"好好的皇上不做,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也许,日后你见到大唐兴盛起来的时候,会明白我的用意。"在叶十朋伸手掩上车门时,太上皇低声道,"程伍已经把档案带回府中。这次他有些大意了,他原以为你已经死了。说实话,我虽然对你有信心,但我在这里等你也纯粹是碰运气。" 明日正是朝臣每十天中休沐一次的日子,不知因为何事,程大将军要在府中大排筵宴。请客的帖子已经送了出去,客人都是当朝最有权势的重臣,当然,也少不了那位舌锋如剑的御史大夫王琚。 今晚,程府的大厨房中一派热火朝天的样子,从市上招来的十几个卷包厨师在程府大厨的指挥下,杀鸡宰羊,和面炸食,忙得不亦乐乎。 第30节:阿喀巴的宝藏(30) 叶十朋手持一只长柄大笊篱,站在灶台之上,正在一口硕大的油锅里炸馓子。由于他长年在长安街面上走动,三教九流的朋友极多,为了避免被人识破身份,他在左面颊上粘了一块西市名医张九和的刀伤膏药,将眼角、嘴角向左拉起。这副嘴脸,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从往来送菜品的侍女口中得知,赵宏运等一批左金吾卫的将官们还在上房陪着大将军饮酒。看起来,程伍今日一定是十分的得意。也许,追杀叶十朋的那几个小子并没有告知程伍实情,他们虽然乱箭齐发,却没有看到叶十朋的尸体。 那两箱档案会被藏在哪里?如果是藏在程伍的寝室中,那就要多费一番周折,弄不好,怕是得动手杀人。叶十朋虽然手段高强,但他不喜欢杀人,他喜欢活捉罪犯,杀人的事有刽子手来干,用不着弄脏他的手。 "头儿,"叶十朋脸上堆满笑容,点头哈腰地对程府的大厨道。"咱是福云的表叔,想见见福云。" 福云是程伍最喜爱的书童,如果说这府中除了程伍还会有人知道档案的下落,那一定就是福云。 像所有不入流的厨师一样,程府的大厨身体肥胖,油腻满面,而且盛气凌人。他斜着眼睛瞟了叶十朋一眼,不耐烦道:"福云这会子正在厅上侍候大将军,有啥事儿等上边散了再说。" "咱可不知道咋去找他。"叶十朋的外路口音相当的地道。 "西边小跨院,第三个门。那小子福气,自己住着一间房。" "您老圣明,要不他咋叫福云呢?"叶十朋适时的打趣抹去了大厨面上的一丝不快。 福云的身子有些单薄,腹上挨了叶十朋一记重拳之后,就只剩下弯着腰丝丝吸气的份。 叶十朋用铁钳一样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卡在福云纤细的脖子上,耐心地等他缓过气来好问话。他生怕一个不小心扭断了福云的脖子。 "今天程大将军弄回两只大木箱,知道放在哪了?那可是皇上的东西,姓程的偷了皇上的东西,明天可能就要给灭九族了。"在这城里当奴才的,没有一个不怕皇上,而卖主求荣则是这些人自保时的本能。像这样的事情,叶十朋见过的太多了。 "我可不知道大将军干了什么事,你别杀我。" "如果你讲实情,我不但不杀你,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赏个宫女给你当媳妇。" "我侍候大将军回房时,那两口箱子还在书房里。不过,有一个大兵在那里值夜。"福云讨好地说道。 当叶十朋铁锤一般的重拳砸在福云后颈时,他的力量掌握得极有分寸,这一拳够他昏睡几个时辰的。如果将他堵住嘴捆绑起来,明日程伍一定会因为他的泄密将他处死。这样处置,明日他便一定会有一套说辞为自己开脱。 第31节:阿喀巴的宝藏(31) 在书房值夜的兵士只得自认晦气。叶十朋想得明白,要想无声无息地制住这名程伍的死士而又不伤害他,就等于是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于是,叶十朋扑到那人的背上,干净利落地扭断了他的脖子。 "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你死得很光荣。"叶十朋将尸体轻轻地放在地上,对死者宽慰道。 两只装满档案的箱子安然堆放在漆画屏风的后面,也许程伍还没来得及清点他的战利品,包着阿喀巴的账簿和存单的小包裹赫然摆在卷轴的上面。然而,让人头痛的是,他该拿它们怎么办? 一把火把它烧掉?这个法子太笨。且不说万一烧不干净,留下个三卷两轴的也会惹麻烦,而且显得自己做事不够认真,有为人谋事不忠的嫌疑。再说,如果事先没有周详的准备,临机纵火,逃脱的可能性极小。 叶十朋并不是觉得大唐的江山不如他的身家性命重要,他自认为是个有分寸的人,一个成功的人绝不做没有必要的牺牲,眼下,他应当有其它办法可寻。当然,首先要给太上皇一些证据,证明自己确是见到并销毁了这些祸根,而且,也绝不能引起新的不必要的麻烦。 翻倒了木箱,叶十朋从中取出地字一号卷轴,就是上面记录了韦皇后诸多劣迹的那一卷,反正韦氏一族已经死得没有什么人了,即使公诸于众,也不过是让天下百姓知道早已殡天的中宗皇上戴了一顶绿头巾而矣。 一卷细绢很快就被叶十朋缠在了腰中,放下短衣襟一看,没有一丝痕迹。阿喀巴的账簿和存单是厚厚的一大包,藏起来可不容易,他也只好拿在手中逃走了。 剩下的卷轴叶十朋已经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由于长安风高物燥,富贵人家的厅堂、书房中都准备有灭火的沙条箱和水瓮,程伍的书房很大,所以,在门边有一只昂贵而又硕大的青瓷水瓮。 "程伍老混蛋,你快念佛吧!我叶某人救你于危难之中,免了你诛灭九族的大祸。" 叶十朋口中念念有辞,却手脚麻利地将几十卷卷轴抖开,然后,他像染坊中的染工一样将这些长长的细绢一条一条仔细地放青瓷水瓮中。看着卷轴上的墨迹在水中慢慢地,如幻如雾般漂散开来,叶十朋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这一瓮黑水不知救了多少性命,这才是大功德,南无阿弥陀佛。 叶十朋虽然并不真的信佛,但信徒们的一些辞藻却能真切地表达他此时的情感。救人于无形,叶十朋觉得自己当真有些了不起。 天刚刚大亮,叶十朋将阿喀巴的包裹系成了一个黑鱼形挟在了腋下,鱼嘴处露出一柄厨刀的木柄。这是一个标准的卷包厨子的模样,今天在程府进出的这种模样的人大约有十几个。 第32节:阿喀巴的宝藏(32) 从程府的角门出来,叶十朋特意转到巍峨华丽的府门前。此时的心情大可玩味,叶十朋心想。像程伍这么粗枝大叶的人,即使我没有毁掉武三思的档案,他又能用它干成什么大事?他是个老兵,没有武三思和阿喀巴那种狡诈缜密的心机,他只会毁了他自己。 同时,叶十朋又有些泄气。原以为要大杀大砍,出生入死的事,没想到就这么悄没声地结束了。 这样也好。能够少死人总是好事。 14 "武三思的档案只剩下这一卷,还有就是阿喀巴的钱了。" 太上皇接过那一团被叶十朋抽去了木轴的档案,平铺在几案上细看。 "不错,就是它。"太上皇松了一口气。"谢谢你的忠心。" "不客气。"叶十朋心中暗笑,这哪里像是君臣之间的问答。 "阿喀巴的钱你都拿去,这原本是你应得的。另外,我怎么赏赐你才是呢?"太上皇面有难色。 "太上皇不必再为这些事操心了,这是我自己愿意干的,再说,我干得也很开心。" "还是应当有所赏赐,要不,怕是来不及了。" "您如果一定要赏赐,就开恩让那些乞丐们都回来吧。那里面有不少是我的朋友,再说,长安城里少了他们还真有些冷清。" "我那皇儿对那些人恨之入骨,能不能说动他我可没有把握。"太上皇的笑容里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凄苦。 "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得也是。" "好了,事情办完了,您多保重。"叶十朋拍拍膝盖起身离去,对太上皇推到他面前的阿喀巴的钱财看也没有看上一眼,他不缺钱,更不想用这些脏钱。 虽是六月的天气,大明宫中的气氛却如寒冬一般严酷,往来巡视的羽林军弓上弦,刀出鞘,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 叶十朋刚刚走出大明宫,便被几名壮汉挟持而去,塞入一辆被青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中。就在他被塞入车中这一瞬间,他看到皇上出行的仪仗已经来到了大明宫前。 叶十朋只被关了三天,与他被捕时一样,他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所不同的是,如今长安城中满目都是身着丧服的人群,太上皇已经在两天前殡天了。 叶十朋心想:太上皇不会是老死的,这不会有错;但是,他也不会是被人杀死的,当今皇上虽然英武果决,如要让他杀掉自己的亲爹,他还没有前朝杨广的那股子泼皮式的狠劲儿。 像太上皇这样的人,只能说是投错了胎。他在那个位置上,活着也是受罪。叶十朋并不十分替太上皇难过,因为,他在内心深处也觉得太上皇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特别是在他接到了一封没有属名的密函之后,他越发确信自己的判断。信是这样写的: 第33节:阿喀巴的宝藏(33) 叶十朋: 相识一场,却负君甚多,无奈,去矣!去矣!有关乞儿之事,幸不负所托,亦难以居功。 罢了,罢了。余赴天台,倘得会刘阮,必托梦与君。〖HT〗 这封平民口吻的书信说不定就是太上皇自尽之前的绝笔。为了李姓的江山永固,太上皇竟以死来消除儿子的不安与疑忌? 15 "这算是哪档子事儿!"叶十朋与新任右金吾卫右街使的周洛然谈起这件事时,大不以为然。 "你应当请教一下老院主,听听他对这件事的想法。"周洛然背上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但肋下的伤口却时时作痛。 "算了。虽然我不是一个息事宁人的人,但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就得了。其实,连你都多余知道。"叶十朋似乎是一个永远充满活力的人,虽然太上皇的自尽对他打击极大,但他很快就将这种危险的痛苦藏在了心底,又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样子最舒服。"你看,程伍知道的事多,他被皇上贬为远州刺史。赵宏运好掺和事,如今在朝鲜守边。倒是那群凡事不愁的叫花子们,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京城。所以,你这种混官的人最需要当心的就是别多事。" "老兄放心,我绝不给自己添事。倒是我觉得,你老兄的麻烦事要来了。"周洛然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坏模坏样的笑容。 "我天不怕,地不怕,光棍一条,能有什么麻烦事?" 正当叶十朋坐在家中对周洛然大谈自己的光棍理论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阵喧哗,还夹杂着时断时续的曲牌乐音。 只听叶十朋的老家人高声叫道:"嫁闺女也得看清了门户,没得到处乱闯的。" 叶十朋盯住窃笑不止的周洛然道:"你小子捣什么鬼?" "确实有人捣鬼,但不是我。" 说话间,只见胡名黛洛丝,汉名如意的肥记酒店老板的女儿穿着一身新嫁娘的大红绣襦绣裙,大踏步地闯了进来,一路高叫道:"叶十朋,俺爹死了,你管不管我?" 第34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 突厥人的间谍网 1 大唐开元五年中元节之夜。西京长安,七月里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暑气将尽,天高气爽,所以,中元节这一夜,虽仍有宵禁,但成千上万的长安人还是拥向了西市,等催行鼓一停,坊门关闭,人们就可以在这里度过狂欢的一夜。 一个三十几岁的波斯人踉踉跄跄地摸过侯景先寄附铺的后墙,艰难地向西市北边的放生池走去。诸位大神保佑,后边追杀他的人没有跟上来。也许是方才挤过张家酒楼前的人群时,他们没有看到他潜入了小巷。 此时他呼吸急促,眼睛开始模糊起来。他记不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自己的小腹上被人刺了一刀,而且伤口极深。他不敢放开按在伤口上的右手,尽管腹中流出的血已经将长衫下的中衣与脚上的短靴浸透了。 当初被金吾卫右街使抓住把柄,不得不走上这条路时,他就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前几日把消息向右街使和盘托出,而不是为了赏钱故意吊他的胃口,那群混蛋早就被关在狱中,自己也不会挨上这要命的一刀。 沾满了鲜血的双脚滑腻腻的,但他必须得走出小巷,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才可能得救。 剧烈的疼痛使他只能像一只过油河虾一样弯下腰来,身子紧缩成一团。 前面的灯火仿佛似天堂一般诱人,受伤的人一步一个血脚印,奋力向前挣扎。 放生池边上是西市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整个长安城最具活力的所在,游走各州郡的走绳艺人、表演幻术的波斯术士,还有唱小戏、说浑话逗人发笑的,再加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偷儿与乞丐,构成了长安城最吸引人的游乐场。 受伤的人终于挤进了人群,但他的喉咙干涩,发不出呼救的声音,只是跌跌撞撞地向前挤,招来了人们一阵阵叫骂。 人群中央有一小堆细细的黄沙,一个头上缠着金丝包头,虬髯满面的波斯大汉将一粒种子交到围观的众人手上看了看,便埋在了黄沙中。众人将目光紧紧地盯在沙堆上,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波斯大汉口含羌管,发出的却是一阵阵夜鬼哭号般的啸音。善良的长安百姓虽然明知这是幻术,但仍不免随着羌管一声紧似一声地凄厉紧张起来。终于,黄沙堆上钻出来一株小苗,它是那么柔弱,又那么可爱,虽是在灯火之下,它却呈现出一种让人心痒难挠的鲜绿。 羌管刺人心脾的声音更高更紧了,小苗眼看着长了起来,渐渐地变成了一株茂盛的小树。 "樱桃!"人群中有识货的人,不由自主地对这株幼小的樱桃树发出一声赞叹。 波斯大汉不失时机地将一方华丽的织锦铺在沙堆边上。"想吃樱桃的请赏几文铜钱。"这个波斯人的汉话讲得很蹩脚,但铜钱却如细雨般落在织锦上。 突然,人群被冲开了一条缝,那个受伤的人一下子跌倒在黄沙堆上,茂盛的樱桃树也在转眼间消失了。 观众愤怒了,以为这又是一个西市上常见的醉鬼。然而,当受伤的人伸出沾满已经凝结了斑斑血迹的手向他们求救时,人群在发出一声惊呼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长安城里,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惹上官非。 真的要死了,受伤的人叹道。他的头沉重地跌落在黄沙中,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的手指吃力地动了动,在黄沙上划出几个符号。 但愿右街使是个聪明人,但愿没有哪个笨蛋将这个秘密一脚踩掉,但愿…… 2 对金吾卫右街使周洛然的来访,叶十朋总是非常欢迎,但他也没有忘记向往常一样拿这个年轻小伙子打趣。 第35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 "最近是不是又上平康坊去玩了?我手下的小子们可看见你了,听说你这撮小胡子让姑娘们爱得发狂。"叶十朋用他强壮如铁的手臂紧紧箍住周洛然的颈项,亲热得近乎粗暴地将他拉入堂屋。 周洛然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年前却荣任了负责长安西城治安的右金吾卫右街使的要职,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出身高贵,世代簪缨,另一方面是在一年以前,叶十朋与周洛然联手破获了有关权臣武三思档案的大案,为此周洛然受了重伤。但是,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他毕竟太年轻了,所以,周洛然在唇上蓄起了一撮菱角一样尖尖翘起的高丽式髭须。 到了叶十朋这个生死之交的家里,周洛然绝不会客气。他大大咧咧地向坐席上一歪,顺手拉过一张凭几倚住身子。"我没有你这么好命。你把东城的小贼全都赶到我那边去了,自己泡浴馆吃酒楼地享福,哪管我的死活?" "那是老夫威名远震,宵小们避我唯恐不及,哪还会到我的地界捋虎须?"叶十朋虽不过四十岁,但他是长安暗探中老太爷一辈的人物,有资格倚老卖老。 "哎呦,这不是周公子么?你总不来看我,可想死我了。"长年住在叶十朋家中的波斯姑娘黛洛丝汉名叫"如意",她的皮肤白腻如脂,一双绿玉般的瞳孔动人心魄[奇][书][网],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丰臀上裹着一件今秋最流行的偏领窄腰的丝裙,那样子像是一只肥美多汁的水果,让人一见就想咬上一口。 如意的养父曾是西市上肥记酒店的店主,是武三思那件案子里的关键人物。人虽遇害,但给他这个养女留下了一笔惊人的财产。自那件案子了结之后,如意就赖在叶十朋的家中再也不肯离去了。她的理由很简单,由于叶十朋的疏忽,她的养父才被人杀死,叶十朋有责任照顾她一辈子。 再有一点如意未曾流露,但叶十朋与周洛然都猜到了,如意是极少数的出生在长安的波斯人之一,她更喜欢与汉人在一起。 "周公子呀,你想吃茶,还是想吃酒。"如意挨着周洛然跪坐下来,故意用她丰腴的臀部重重地撞了他一下。她知道周洛然在她面前有些害羞,每次见面总是故意挑逗他。"该死的老叶总是吃醋,不让我去找你。周公子,你都瘦了……" "姐姐,姐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周洛然一向拿这个腰缠万缗,胆大妄为的如意毫无办法。"我来是有正事。" "又有案子窝在手里办不动了?"叶十朋笑得前仰后合。"你还是求你这个姐姐吧。" "确实是件难事。弄不好,我的前程就毁了。"周洛然正色道,同时瞟了已经坐到一边去的如意一眼。 如意那两只用昂贵的波斯螺子黛描画的宽阔得吓人的秋叶眉顿时倒竖起来。"别赶我走,我喜欢听新鲜事儿,尤其是你们的窘事儿。"如意的一口京片子当真是伶牙利齿。 第36节:突厥人的间谍网(3) 叶十朋向如意摆了摆手。"你只要乖乖坐着,别插嘴就成。" 事情的来龙去脉周洛然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只给叶十朋讲述了他所了解到的情况。 大约三个月前,周洛然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抓获了一个脖颈上刺了一只青色蝎子图案的波斯人,他在西市与人斗殴时用刀击伤了一个兵部官员。就在将被逐出京城时,他偷偷地找到了周洛然,说是有非常重要的消息卖给他,事关大唐西北边疆的战事。那人为了索取高价,吞吞吐吐地不肯讲出全部实情,但根据他的指点,周洛然在城西三十里铺抓获了一个送信人。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这个送信人只是被人临时雇来跑腿的,只知道交给他信的是个坐在马车里的波斯胡人,并没见到面容。而收信人许是早就潜伏在附近,见送信人被抓,也就没再出现。 等他们抓获第二个送信人时,情况依然如此,没有任何线索。 几天前,也就是中元节那晚,那个波斯人在西市被人用刀刺中腹部,死了。由于事关大唐与突厥的战事,政事堂的宰相们与右金吾卫大将军对此非常重视,如今线索断了,周洛然的前程不保,弄不好还可能被充军西北。 "他们送出的是什么信?"查案子叶十朋是行家。 周洛然很沮丧地回答道:"我已经找了几个波斯人看过,信是波斯文字写的,但通篇废话,不知所云。" 说着,周洛然从袖中摸出一封护书来,里面夹着的正是那两封信。 "还是让我看看吧。"如意伸手接了过去。 这整件事情有很大的漏洞。叶十朋用手揪住下唇,仔细地将周洛然介绍的情况在头脑中梳理了一遍。"那个死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酒贩子,经常避开城门税,从城外偷偷运葡萄酒进城。" "有什么亲戚朋友么?" "这是个穷鬼,又好赌,前几年才来长安,没有亲戚。听说他到处找人借钱,所以也没有什么朋友。" "这年头真是改了,波斯人也会有穷鬼。"在大唐人看来,每一个波斯人都很有钱。"那么,他和谁做生意?" "都是些零星小户,听说偶尔也有大宗的,但不是他自己的本钱,而是替鹰头阿曼做。" "是老鹰头阿曼?有意思。"叶十朋似乎从中嗅出了一点味道。 这个阿曼来长安十几年了,专干酒店这一行,而且非常成功。在叶十朋管区的东市里就有他开的三家波斯酒店,而在西市就更多了,最出名那两家本来的招牌人们大都记不清了,但它们的别号却广有声名。一个名叫"贩人馆",这是吏部的郎中、员外郎,还有主事们聚集的地方,外州官员进京必到贩人馆去请客交友,那里酒菜贵得荒唐,但宴请之后往往能在考绩进爵上得到不少的便利。另一处没有贩人馆的生意这么好,但也相当的红火,同样也有刻薄的人给它起了个别号,叫"兵部别院"。听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兵部那些经管全国军事的职事官们常在那里消遣。 第37节:突厥人的间谍网(4) 这两家酒店之所以出现在西市,这是因为长安城中的贵人大多住在东城,职事官躲到西城去胡闹,不至于迎头撞上同样是出来玩乐的本部堂官,免去了许多的麻烦,也为他们招财进宝增添了不少的便利。 老鹰头阿曼这个人叶十朋打过几次交道,在他看来,这是他遇到过的少有的角色,够狠,人也机敏。如果说老鹰头参与了这件事,他绝不会感到吃惊。 "这是哪里来的?"一直静坐在一边读那两封信的如意突然从护封中取出一张绵纸,举到周洛然面前。 "那人死在一堆黄沙上面,在他手边有这么几个符号。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描了下来。" 叶十朋也凑过来细看。绵纸上面是几个弯弯曲曲像蚯蚓一样的墨迹。 "这原本是在沙子上面的。"周洛然突然一拍额头。"对了,这个上面被人踩了一脚,我是照着剩下的描了下来。"周洛然指着其中一个符号道。他本能地感觉到如意能读懂这些东西。 如意突然出人意料地扭住周洛然的耳朵,将他拉到近前,在他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方道:"你还算聪明,没把它全踩烂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周洛然顾不上擦去脸颊上的胭脂,急切道。 "听她胡说,母猪都会飞。"叶十朋一脸不屑。 听到这话,如意娇嗔道:"不信?不信我不管了,拿去。"说着,她将护书丢在叶十朋膝前。 "如意姐姐,求求你了,你这是救我的命啊!"周洛然哀求道。 "要求得让他求。"如意翘起大拇指向叶十朋一指,故意难为周洛然。 叶十朋伸手去拿护书,对周洛然道:"别听她的,她什么也不懂。" "我什么也不懂?"如意一把抢过护书。"你不想听,我偏说,气死你。" "看见没有?"如意大模大样地坐好,抖着手中的绵纸道:"这上面写的是数字,明白么?是我们波斯人记账用的数字。看好了……" 如意将纸平铺在地板上,指点道:"你们大唐人写字是从右向左写,我们正好相反,是从左向右写。上面一共六个字,前四个是1325,后面这两个一个给踩了一脚,可能是8,也可能是3。最后一个,对不起,只有横不像横,撇不像撇这么一点东西,可能是5的第一笔,也可能是7的第一笔,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周洛然问。 "这要看是谁写的了。如果是那个死人写的,肯定有意思。" "这几个字就在他手边,显然是他临死前用手指写出来的。"周洛然关心则乱,以至于有些结结巴巴。 "那么,他一定是想告诉你怎么读那两封信。" "套格?"叶十朋明白了。套格是大唐人书写密信的一种方式,通常是在标准的信纸上挖出几个,甚至几十个洞,做成套格。寄信人在套格的洞中写好书信,再将套格拿开,将空白处填上一些能与书信串联的文字,这样,只有指定的收信人用同样的套格才能读到正文,其他人即使得到这封信也无法读懂。 第38节:突厥人的间谍网(5) "这比你们那个笨法子强多了。"如意终于神色正经起来,道,"我们的文字是读音的,现在没有后面的两个数字,我没办法知道他这是五进位的密码还是十进位的密码,还是读不了。" "鬼话连篇。"叶十朋口中虽如此说,但对这件事却产生了兴趣。"我们读不懂你们这鬼画符,我们难道不会拿人么?" "要不要我来帮忙?波斯语可不大好懂。" "数你的钱去吧!"叶十朋逃也似地拉着周洛然奔出了大门。但是,那两封书信却让如意给强留了下来。 "我再看看,说不定我坐在家里就把案子破了,省得你们跑断腿。"如意难得严肃地说。 3 阿曼被长安人起了个别号叫老鹰头,但他的年龄并不老,只有四十几岁。叫他老鹰头是因为他的大脸盘子上那只尖削细长的鼻子几乎钩到嘴唇上了,衬着披到肩头的长发与颏下纠结成一团的虬髯,将他与凶猛,贪婪的老鹰相提并论,说明长安人还是颇有想象力。 奉命杀人的人在城外避了几日,今天回来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躲得远远的,以免老鹰头在狂怒之下波及自己。即使他的同伙,也在私下里称他为老鹰头,因为这种残忍的动物太像阿曼的为人了。 "你这只吃大粪的蠢狗,谁让你在城里杀他?"波斯语中骂人的词汇有限,阿曼的大嗓门却震得顶棚上的灰土簌簌直落。 杀人者此时已经吓得如一摊烂泥,口中嗫嚅着却讲不出一句整话来。 终于,噩梦般地咒骂过去了,阿曼问:"当时有人注意到你么?" "没,没有。" 阿曼早就知道没有人发现杀人者。他干这一行二十几年了,绝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交给一个小卒子去干,而不在他身后拴上一个尾巴。 尾巴的报告很清楚,在张家酒楼门前的大街上,杀人者刺了那叛徒一刀,但却让他逃脱了。当时满街无所事事的汉人正在充分享受着节日里相互拥挤的快乐,没有人注意到这档子事。如果有人发现了杀人的事,街上一定会发生暴乱般的奔逃。汉人们见不得血,更怕惹官非。 幸运的是叛徒最终死掉了,而杀人者也没有暴露身份,否则,阿曼绝不会让这样一个无能的失败者活着回到城里,尽管他总是感到缺少人手。 叛徒死了,信也送出去了。尤其让阿曼感到兴奋的是,他送出的消息卖了一个好价钱。 "那个死人不知道我的事吧?"等到房中只剩下阿曼一个人的时候,里间的木隔扇门一拉,走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这人身上虽然穿了一件窄腰窄袖的胡袍,却是个汉人。 "哪能呢?"阿曼拍了拍那人的肩头,宽慰道:"你是我最好的细作,身居高位。我会像保护我的眼珠一样保护你。" 第39节:突厥人的间谍网(6) "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放尊重些。"那人厌恶地挡开了阿曼的大手。"咱们俩是合伙人,不是你雇的我,你给我听清楚了。" "那是当然,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谁也不敢大意。"但阿曼眼角上堆积起来的笑纹却明确地告诉对方,一旦出事,你的麻烦会更多些。 "好吧!"那个汉人细作终于让步了。"那就利利索索地分账吧。" "又不是头一笔买卖了,怎么还这么着急?钱三天以后才能到长安。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一次换回来的是黄金。"黄金在大唐并不是通行的货币,但是,由于黄金在生活中尊贵的身份,使占有黄金成为一种时尚。另外,阿曼也有拿细作打趣的意味,如果细作的身份一旦败露,黄金是他向西域诸国逃亡的最好的路费。 "兵部别院"算不上是长安最豪华的酒店,在张家酒楼、"贩人馆"和东市的松鹤楼里,接待散客的厅堂都很小,大部分地方都被分隔成一个个六至八铺席大小的雅间,里面又清静,又雅致。而"兵部别院"中主要是一间宽阔的大堂,几十个坐席散落在廊柱之间,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有长安城中最好的葡萄酒,而且价钱不贵,很适合兵部与中书省、门下省的那些七八品的职事官们不算甚高的俸禄。 跟在兵部的一个年老的主事身后,叶十朋踱进"兵部别院"。因是傍晚时分,朝中刚刚下值的缘故,兵部中那些泡酒店找乐子的职事官们正在成群结队地挤进酒店宽敞的大堂。 老主事号称酒鬼,每日在"兵部别院"中不醉不归。自姚崇与宋璟两位宰相从开元二年起整顿大唐吏制,三省、六部中事务繁剧的职事官几乎全部换成了清一色的年轻人,与这些衣着昂贵,二目放光,浑身冒精气的青年相比,老主事只是倚靠多年积累的经验在苦苦挣扎--这也是他沦落为酒鬼的主要原因。 "咱们聊聊天可以,但各喝各的。"老主事是这拥挤的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脱下旧官袍,换上舒适的丝质便装的人。 "还是我请您吧。"叶十朋道。同时他发现,方才还在门首勾肩搭背,热烈寒暄的人群,很快便井然有序地分化组合成一个个小群体坐下,并已经开始交头接耳,或是高声攀谈,传入叶十朋耳中的大多是自我吹嘘或是互相吹捧。 "你也看出来了吧,大唐早晚有一天会毁在这群人手里。"老主事早已端起酒盏,连干三盏,那样子像是要尽快将自己灌醉。 "为什么?"叶十朋在比自己有经验的人面前永远表现得十分谦虚。 "咱们先吃上三壶酒,竖起耳朵听,仔细用眼睛看,然后你可能就会同意我的看法。"老主事与叶十朋相识很多年了,他知道叶十朋对"兵部别院"发生兴趣必定与"案件"有关。 第40节:突厥人的间谍网(7) 大堂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高声讲话,闹轰轰的,虽然显得气氛热烈,但要想听清什么,却是个天大的难事。 "我带你走一圈。"酒至半酣,老主事吃力地从坐席上站起来,他的两条腿因为跪坐得久了,十分的酸痛。"你这样伸长了脖子听人家讲话,根本不像这里的酒客。" 世风在堕落,叶十朋大有感触。在他年轻的时候,如果见到有前辈在座,年轻人总要十分有礼貌地过来行礼,讲几句问候的话。如今,当年龄够当他们祖父的老主事领着叶十朋向坐在各处的后辈们打招呼时,引来的只是一阵阵让人难堪的寻开心。 但是,有不少的只言片语也飘进了叶十朋的耳中。 "这次老姚可出大丑了,他安排五万人到伊吾郡,可那里却没粮食给他们吃。"讲话的青年长着一张娃娃脸,笑得前仰后合。"这次堂官非把他蘸上芥末吃了不可……" "想办法弄一批皮铠,有大利可图。我老舅开了个驮运行,专走西平、张掖……"另一桌有人想发财。 "这次随军,九月初就得到福禄那个不长草的鬼地方……"有人在饯行。 "别他娘的瞎琢磨,这次皇上下了大决心……" "……" 由于叶十朋所属的金吾卫是南衙宰相属下的警卫部队,负责的是长安的治安,与禁军及各大都督府的军队没有关系,所以,有关大唐军事方面的事情他了解的不多。|Qī|shu|ωang|尽管如此,从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他也可以得出一个清楚的结论,朝廷在今秋可能要在西北发动一场大征伐,军队的集结地很可能就在张掖郡一带。 老主事同意叶十朋的看法:"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没什么稀奇的。" 出于职业上的原因,叶十朋却觉得这关系重大。大唐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竟然在这里像谈论歌妓一样随随便便地乱讲,难怪大唐在对外战事中总是不顺利。 这里的招牌菜烤鸽子被明眉皓齿的胡女端了上来,大堂中像这样的女孩子有十几个,如穿花蝴蝶般在几筵间周旋。 "会讲官话么?"叶十朋突然问胡女。 胡女只是用两只大眼睛仔细地瞧了瞧叶十朋的脸,从腰间摘下两片被皮绳连在一起,可以开合的薄木板,递给叶十朋。上面是这里的菜谱。 "老弟别费事了,他们听不懂官话。"老主事口中咬住酥脆的鸽子头,已经开始有些醉眼迷离了。 就在那名胡女转身离去的时候,叶十朋凑到她身边突然低声惊叫道:"当心,你的屁股上有只蝎子。" 胡女当即惊得一跳,用手中的木板拼命扑打她那件窄腰胡袍的后摆。 "哈哈哈哈……"叶十朋鼓掌大笑,像每一个拿侍酒的胡女开心的酒客一样,但是,他的心里却被惊呆了。 第41节:突厥人的间谍网(8) 这胡女能听懂"屁股"与"蝎子"这两个词,说明她们的长安官话一定讲得非常好,至少也有很好的听力。试想,让一群装聋作哑却耳聪目明的波斯美女终日周旋于掌握着大唐帝国所有军事细节的职事官中间,目的会是什么? 叶十朋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当叶十朋一踏进"兵部别院"的大堂,老鹰头阿曼便发现了他。这长安城中,几乎每一个在自己的行当里出类拔萃的人物阿曼都有所了解,这是他在长安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结果,也是他成功的秘诀之一。 但愿叶十朋只是来这里吃酒寻开心。 不过,这个名声如雷的暗探的出现,让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安。阿曼不相信世间有侥幸的事,所以,等叶十朋走出酒店的时候,他便给叶十朋安了个尾巴,这样可以让他心里舒服些。 4 出了"兵部别院",叶十朋原本想到右街使的衙门去找周洛然,今天在酒店里的发现让他很是震惊。 然而,在他还没有走出西市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身后的情况不大对头。二十几年暗探干下来,叶十朋对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完全可以凭本能判断。 他当即踱进一家浴馆,并没有洗澡,而是坐在账房中与老板闲聊。街上来来往往的到处都是波斯人,有两个进了对面的衣肆,也有几个大模大样地进了浴馆。又过了一会儿,叶十朋看到了他要找的人。这个波斯人衣着很普通,却拉着一匹好马,慢慢地走到浴馆门首,起初只是疑惑地向浴馆中望了一望,便又拉马走了过去。 当叶十朋从浴馆中出来,向东城走去的时候,那个拉马的波斯人一直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催行鼓敲了起来。八百声催行鼓敲过之后,长安各坊门关闭,金吾卫上街巡查,就要开始宵禁了。 叶十朋赶在鼓声敲过大半之后,回到了他在南城昭国坊的家中,拉上他的坐骑便又从后门小巷中冲了出去,一路狂奔,回到了"兵部别院"的后门。果然,过了没多久,他看到那个波斯人骑马进了"兵部别院"。 阿曼这个混蛋,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盯上我?叶十朋觉得自己已经看出些门道。 等他再回到家中,发现如意独自一人正在厅堂里吃晚饭。 虽然叶十朋干的这个行当没有当值下值的区别,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也不稀奇,但是,如意仍然要拿出当家女主人的样子来向男主人表示一点不满。这是他们生活中的乐趣,尽管她并不是这里的女主人。 "我今天没胃口,吃什么都不香。"如意撒娇的神态中还透着一丝狡黠,一边用手中的桧木箸轻轻敲击着面前的定州瓷碗。 "告诉你多少次了,别敲碗!"如意虽在长安长大,却没有受过真正的汉人家庭教育,对此,叶十朋也拿她没有办法。 第42节:突厥人的间谍网(9) "我在这儿等你那么长时间,怕你没吃饭饿着。你对我吼什么?我怕你呀?"如意一下子从坐席上跳了起来,两只手抚住臀部,拿出酒店主女儿的泼辣劲来高声叫道。 "你要是不怕就赶紧找个人嫁出去,别在这里烦我。"叶十朋躺倒在自己的坐席上道。 "想得美?我要烦你一辈子,让你一天也不得安静。"如意突然笑了,而且是笑靥如花,因为这是她最喜爱的话题。 街门一响,周洛然拉着马大步闯了进来。"老叶,我接到你的信了,有什么消息?" 叶十朋傍晚躲在浴馆的时候,让浴馆的老板替他送了张纸条给周洛然,约他宵禁之后到家中见面。因为,等宵禁之后,跟着叶十朋的尾巴没有办法再留在街上,他只能回去,或是在叶十朋家所在的昭国坊找个客栈住下来,而周洛然与叶十朋却可以仗着金吾卫的身份在街上畅行无阻。 见如意双手插腰,骨朵着嘴儿站在一边生气,周洛然本着长安人多礼的天性道:"如意,今天过得好么?" "不好。"说话间,如意突然抬腿在周洛然臀上踢了一脚。"煞风景!" "好了,好了,别再闹了。"叶十朋只好出来打圆场。"你再这么闹下去,小周就不敢到咱们家来了。先谈正事。" 周洛然正襟跪坐在如意为他铺好的坐席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阿曼的生意我找人了解了一下,没有什么结果。他在长安用了一百多名伙计,单是波斯、奚、高丽等国的姑娘就有四五十个。我从东、西两市的市署中查到一些情况,阿曼的酒店生意虽然好,但并没有多少赢利。他养的人太多,给的工钱也太高。" "就这些?" "暂时就这些。" "今天我在兵部别院发现的情况与你的情况正好相合。"叶十朋向周洛然详细地描述了他在兵部别院的发现,特别是那些故作无知,而实际上却是精通官话的波斯女,还有就是他离开那里时有人跟踪他的情况。"我想我们并没有找错地方。" "但是,怎么证实老鹰头就是突厥人的坐探呢?这家伙在京里有许多关系,朝廷对他也容忍三分,我们现在又一点线索也没有,该怎么下手才好?"周洛然拧紧了眉毛在苦苦思索。 如意这时已将食案上的晚饭收拾干净,轻巧地凑到周洛然身边坐下,一手抚住他的肩头,半似嘲弄地笑道:"别发愁了,你这个样子让我看了心疼。不就是二十斤面蒸了个大馒首,不知道从哪下嘴么?告诉你,我能教你从哪下嘴。" "什么?难道……" "请二位大人随小女子到房中一叙。" 如意的京片子讲得虽流利,但她的用词和土语却着实有些吓人。 如意的房间十分宽敞,可能是这院中最好的一间房子了。而在这房中,长安有钱人家的女子使用的最时髦,最流行的衣衫、饰物和坐卧用品,可谓是应有尽有。房子正中铺了一张巨大的织锦坐席,上面东一张西一张到处都是写满了字迹的湖州薄竹纸。 第43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0) 这种雪白的薄竹纸是时下最昂贵的纸张,制成的信笺每张至少也要两文钱,二十张信笺就合一斗白米的价格。显然,如意不但有钱,而且是个会花钱的女人。 "别踩着这些字纸。"如意的样子很得意。"我从早晨一直干到催行鼓停下来,累得我颈子都要断了。" 叶十朋与周洛然都想到了,这些纸上的波斯文字一定与周洛然送来的那两封信有关。 "十进位的密码和五进位的密码全试过了,果然是五进位的密码,少的那两个数字是3和5。"如意递给叶十朋与周洛然每人一张纸。"这就是那两封信。" "这波斯文我们哪读得懂?"周洛然有些焦急。 叶十朋笑了,对如意道:"你这小脑袋里到底又打什么鬼主意?快把译稿拿出来。" "想要什么东西我买给你。"周洛然见事情解决了,大为兴奋。 "你能买给我什么?想买什么我自己有钱。我要让你们办这个案子时也带上我。"如意得意扬扬地摇晃着脑袋,根本不领周洛然的情,却将目光不时地瞟在叶十朋的身上。 "快把东西拿出来,要不我就把你赶出我的家门。"叶十朋与如意朝夕相处,对付她有绝招。 果然,如意对叶十朋这种故作凶狠的恐吓依然表现出了相当的畏惮,委委屈屈地从首饰匣中取出两张笺纸丢给叶十朋道:"干什么回回都说这话?我就是不走。" "还有,"如意又道。"信的末尾是同一个签名,但只是一只野狼图案,一定是用什么东西印上去的。" 这两封信都很短。三个月前的那封信讲的是陇西大旱,转输北庭都督府的粮草暂缓起运。另外,朝中主战者近来颇受重用,有对突厥重新开战的可能。 第二封信是十天前截获的,信中写道:唐军已向朔方、张掖两郡集结,可能在9月底到10月初完成准备,届时,朔方可能会有五万军队,其中马军两万;张掖七万余人,马军三万。大致方略是两路共进,在碛口附近相互策应,有进击突厥牙帐的可能。但其粮草有困难,补给路线与统军主将尚不清楚,容待后报。 兵部的老主事读过这两封信后,震惊得面无人色。 "怎么样?"周洛然问道。 老主事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太可怕了!" 叶十朋道:"老哥,我对行军打仗的事不在行,但是,单凭这点东西,未必就能打胜仗吧?" "话不是这么说。你看,"老主事指着信上的内容对他们二人道:"他讲的大唐军队9月底到10月初集结完成,他们用的是太阳历,与我们的太阴历不同,这个时间正是八月底,朝廷指示方略时明确命令诸军,正是在这个时候集结。这说明他们的消息非常准确。而且,有这两封密信,就会有二十封密信,我们的情况他们了解得清清楚楚。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营州大败么?" 第44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1) 两年前,也就是开元二年,薛讷率大军六万人出檀州进击契丹,力图重建处于契丹与奚之间的营州。当大军行进至滦水山峡中时,被埋伏的契丹军队将唐军截成数段,结果唐军大败。 "当时我就在那里。"老主事回忆起这段可怕的往事仍然心有余悸。"六万大好男儿,有五万多人命丧他乡。因为什么?都是因为可恶的细作,再有就是长安城中的坐探。如今在长安城中,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 老主事喘了口气,接着道:"后来我们抓到了一个契丹小头目,据他讲,契丹人早就接到了唐军进攻的消息,并集合了各部落的军队,但一直在等。直到有一天夜里,大军突然出发。知道那是哪一天么,就是我们唐军出发的那一天。他们只比我们早一天到达了滦水,而从滦水进军的命令却是朝中的这些高官们做出的决定。" "有人把消息泄露给契丹人?" "必定是这么一回事。" 出了兵部所在的尚书省,叶十朋与周洛然骑马向右街使衙门走去。 "那个兵部别院出名几年了?"周洛然问。 "至少也有七八年了。"事情虽然有了眉目,但并不能就此认定是阿曼干的这些好事。 "可那一次是契丹人,阿曼有什么理由要帮助契丹人?"周洛然的脸上充满了疑虑。 "阿曼是波斯人,他也没有理由帮助突厥人。"叶十朋道,"除非是为了钱。消息有时比任何货物都值钱,而且便于转运。" "你的意思是说,阿曼的酒店不赚钱,他才搞这些?" "不一定,也可能是,他在酒店上的花费是搜集消息的本钱,赢利由突厥、契丹、吐蕃、奚,还有高丽等国来出。那可是大生意。"叶十朋在长安也像每一个有地位,有能力的官员一样,有他自己的生意,对生意场上的事清清楚楚。 "突击搜上一搜怎么样?"周洛然有些跃跃欲试。"也许能找出点有用的东西来。理由么,就用那个死人,怎么样?" "你等到晚上再动手,给他留点面子。这家伙在朝中有不少朋友,免得找不到证据却把你的官丢了。"叶十朋对搜查的事没有信心,如果阿曼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坐探,他不会把任何可疑的东西留在酒店中。 5 当叶十朋与周洛然去找兵部老主事的时候,如意却只身来到了"兵部别院"。她不想叶十朋总把她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尽管她在东市上早已是个响当当的波斯女商人了。她要在叶十朋最擅长的地方显出点本领来给他看一看。 在长安,女人与男人一样可以到处走,但是,到"兵部别院"这样高级的酒店来吃酒,却一定要有男人陪同乘车前往才好。今天,如意大模大样地骑着她那匹毛色如雪,价值三百缗的大宛马,一个人闯进门来,在"兵部别院"门首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第45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2) 如意向来大胆,不会在意这种好事之徒的惊奇。她把缰绳丢给守在门前的伙计,大踏着步子迈进了"兵部别院"的大堂。 "没见过美女么?"如意像赶苍蝇一样轰开了拦住她去路的胡女,点手招过蓄了一撮山羊胡须的账房。"找个干净的座头。" 在一根粗大的木柱后面有一张干净的坐席,而且隐蔽,不容易引人注意。账房用手中的掸子扫去如意丝履上的灰尘,两只眼睛却不住地上下打量她。 开酒店的人见得人多,知道这一行容易招惹事非,所以,生客上门他们总是很小心。 如意摘下长及膝盖的帷幕,露出真容。她一身华贵的服饰与明艳绝伦的容颜,令满堂千娇百媚的胡女顿生惭色。 "原来是黛洛丝姑娘。"畜着山羊胡须的账房倒是个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赌会中的高利贷女商人。毕竟,长安东、西两市只有两大赌会,每年在马球赛时开赌,而黛洛丝是几十位各族高利贷商人中唯一的一个女人。当然,她也用不着担心受人欺负,任何人都知道,东市赌会的会首,首屈一指的地头蛇叶十朋是她的至交。 "你认识我?"这倒有些出乎如意的意料之外。 "您是咱们波斯人的骄傲,谁会不识得?"账房将如意脱下的丝履小心地摆放整齐,陪笑道:"您是约了人来吃酒?" "我一个人来吃酒不成么?" "成,成。您想用点什么?小店的酒菜多是给臭男人准备的,就怕不合您的口味。" "少来这套,姑娘出来是寻开心的,别招惹我生气。"在街市之上,如意可不是个吃话的人,她的口舌比谁都利害。"把你们老板找来。" "老板?" "老鹰头阿曼。" "小的没有慢待姑娘,您这是何必?" "我找他谈生意,懂么?"如意用染了凤仙花汁的尖尖指甲戳了戳账房的额头,绿色的瞳孔中凶光一闪即逝。 "哈哈,哈哈……,我当是哪一位,原来是黛洛丝姑娘。"阿曼身材高大,比普通的长安人要高出一头,他那著名的鹰嘴般的鼻子在笑声中一耸一耸的,让人不由得担心它会啄人。"既然是专程来找我,我真是不胜荣宠。姑娘的双眼像夜空中的明星,您的身姿如和风吹拂下的柳枝,有您这样出众的客人出入小店,让我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请到我房中来谈。"阿曼虽然相貌威猛,但他的谀辞却是西域与中原两种风格的混合物,别有一种魅力。 如意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被阿曼轻易唬住。她一阵轻笑之后,方才故作天真道:"怪不得人们都说阿曼是个有趣的男人,一看你这模样我就信了。" 阿曼的房间与他的生意比起来有些过于简陋了,不过家具器物却是波斯式的,坐具不是席子,也不是榻,而是可以两条腿垂在地上的真正的交椅,唐人称之为胡床。 第46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3) "坐在这个上面才让人觉得舒服。"如意笑嘻嘻地坐到交椅上,两只眼睛四处打量。"你这里真不错,可惜我没回过波斯,不知那里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如意发现墙边有一方不大的波斯图案的壁毯,右侧的竖边已经很旧了,一定是有人经常握住这边揭起壁毯。这是波斯人常用的收藏财宝的方法,如意自己房里也有一个这样的装置。在壁毯后面应该有一只硬木包铜的木柜才是,她想。 一只琉璃碗被送到如意身边的高几上,内中盛满了清香扑鼻的薄荷茶。如意轻轻地挪动一下身子,藏在裙下的几样小东西弄得她很不舒服。 "不知道黛洛丝姑娘找我是什么生意?" 如意自幼在酒店中长大,见过无数的波斯人。她发现,阿曼的波斯口音相当生硬,而且带有一些毫无必要的卷舌音。波斯语也许并不是阿曼的母语,如意为自己这个大胆的推断感到万分欣喜,以至于没有注意听阿曼的问话。 "姑娘找我有什么事?"阿曼的老鹰鼻子几乎凑到了如意圆润的肩膀上,如意身上的馨香让他迷醉。 "我想买下你这家酒店。"如意的口吻与气派确实像个有钱的大爷。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阿曼的脖颈上露出一条弯弯的,血红色的蝎子尾巴。不论是在大唐(奇*书*网.整*理*提*供),还是来大唐的波斯人身上,刺出青色图案的人很常见,但没听说有人会在身上刺出红色的痕迹。 那个被杀死的波斯人,颈上刺的是一只青色的蝎子图案。 也许这是某种宗教或某个组织的标记,如波斯人的祆教或长安的"穷人会"。 叶十朋与周洛然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只等天晚宵禁之后,他们便对"兵部别院"进行一次突击搜查。 由于阿曼在长安有很强的势力,特别是他手下的波斯人很多,周洛然这一次调动了一百多名右金吾卫年轻、强壮的兵士,以防万一发生冲突时自己人吃亏。在长安,波斯人白昼杀人而最终逃避刑责的事情并不少,周洛然行事谨慎,他不想在自己的行动中出现差错。 "有件麻烦事。"派去监视阿曼的暗探之一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如意姑娘进去了。" "如意这混账丫头跑到兵部别院去了?"叶十朋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在担心。如意一向胆大妄为惯了,她跑进去肯定是与案子有关,千万不要惹出事来才好。 "一个多时辰前我亲眼见她进去,我回来时她还没出来。"暗探揣揣地盯着叶十朋。"我让一个兄弟装作食客进去看了一眼,却没见她在里面,不知道这一转眼的功夫她会跑到哪里去?" 从西城金光门上传来的催行鼓声还在不紧不慢地敲着,离宵禁的时间不远了。 "再耐心地等一会儿,等到一关坊门咱们立刻行动。"周洛然在他自己的属下面前很有权威。 第47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4) "那个如意会不会与阿曼有关系?"暗探求功心切,仍不死心。 "放屁。"叶十朋此时才发现他对如意确实很关心。 6 一个胡女轻轻敲了敲房门,飞快地讲了几句话,打断了如意与阿曼的对酌。 "慢待了,请稍坐,我去去就来。"阿曼咧开大嘴露出笑容时,总是让如意怀疑他要吃掉自己的鼻子。 "请便。"如意巴不得阿曼留她一个人在房中。从门缝中目送阿曼快步走进了后院,如意三两步便奔到了墙角边上。揭起壁毯一看,如意不禁对自己的眼光敏锐赞不绝口。壁毯后面是一个半人高的壁柜,柜门锁得紧紧的。 如意再一次回到房门前,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此时正是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大堂里似是有上百人在讲话,一片嘈杂声。伙计与胡女们正忙于招呼客人,端菜、上酒,没有人注意这边。 房门是那种唐式的推拉门,只有一个搭扣。如意用搭扣将房门锁好,从裙子下面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开锁工具。这是她养父留给她的一套非常精巧的玩意儿,是那个老波斯胡儿年少时浪迹天涯的纪念品。 柜门上的这种从波斯贩卖过来的盘锁比大唐流行的"一柱当关"的鼻锁看上去要难弄得多,但在如意这双经过行家训练的巧手之下,两者一样,都可以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之内打开。 原来,墙里面并不是一只柜子,而是一条折而向下的阶梯。台阶上很干净,还在边沿处镶了厚实的木板,显然是有人经常使用这条通道。 放下壁毯,关好柜门之后,暗道中顿时不见了光亮。这可不大好,如意再一次打开柜门,取了一支羊脂烛点着,这才重又回到了暗道中。 下面会有什么?如意胆大,不怕任何事。但是她也知道,这种自我安慰没有用的。台阶上镶木板的主意很好,走起来声音很轻。而且台阶也不长,只有十几级,下来之后向右转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由于西市处在地势很低的地段,如意已经感觉到了脚下的潮气,烛焰也随着升腾而起的潮气在不住地抖动。 好了,总算到了。只有三四丈长的甬道让如意走出了一身大汗,在甬道的尽头有一扇小门,门上没有锁。 "怎么这么慢呀?这几步路走了这么半天!"当如意推开那扇小门时,阿曼早已在里面等候了。 如意一惊之下,羊脂烛掉在地上熄灭了。但是,地窖里只是一瞬时的黑暗,随即有人点起了一只粗如儿臂的蜡烛,如意的手腕也被阿曼紧紧地扣住了。 "那天叶十朋无缘无故到我这里来四处乱嗅,今天他又打发他的姘头来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如意的手臂被阿曼一下子拧到了背后,剧烈的疼痛让她以为手臂就要断掉了。 第48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5) 但是,如意可不是省事的女人。她当即高声叫道:"你给我听着。既然知道我是叶十朋的人,你们还敢碰我,不想活了?" "别费事了,你再大声外边也听不见。"阿曼虽然不想心存侥幸,但他也不愿自己十几年的心血毁于鲁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阿曼松开了如意的手臂。 退到烛光下时,如意似是伤痛不止,不住地向肿胀的手臂吹气,其实她是在察看手臂上的印迹。如意在被阿曼紧紧抓住手臂时感到了一阵阵的刺痛,这让她突然之间有所领悟。wω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这会儿,当她发现手臂上除了青紫色的斑痕之外,赫然还有一只清晰的野狼印迹时,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 这是阿曼勾弓弦的指环上的雕饰,只不过,他将这个雕饰转到了手掌这一面。 曾费了如意无数心思的那两封信的末尾,印的就是这只野狼的图案。 "对不起了。"如意不再喊叫了,而是在一转眼间仿佛是变了个人一样,做出一副娇憨可掬的样子。"谁叫你把我一个人丢在房中,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你藏了多少财宝。现在大街上都传遍了,说你阿曼专做大生意,发了大财。我也想借点光,所以……" 阿曼突然拉出如意小心遮掩的手臂,指着野狼图案道:"人人都说你是魔女幻化,我原本还不相信,看起来果然不假。你一定见过这个东西,叶十朋是不是也知道我的事?" 阿曼不再掩藏他的焦虑,同时,凶狠的煞纹也从他那长长的鼻子两侧荡漾开来,他骨结粗大得与商人毫不相称的大手也摸到了如意纤长的颈子上。 "你发什么疯?当然是叶十朋让我来的。"如意使足力气,一下子打开了阿曼的大手。"要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你在出卖大唐的秘密?" 见阿曼被她的突然袭击惊住了,如意大大方方地整了整衣裙,志得意满地拉长腔调道:"现在咱们是不是该谈谈生意了?" "生意?"阿曼一时间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咱们波斯人都是生意人,什么东西都有个价钱。我今天来是替叶十朋出面,和你谈个价钱,至于你这个波斯人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在乎。"如意忽然凑到阿曼面前,小声道:"你的波斯话讲得太差了,骗他们唐人也还罢了,但别想骗我,突厥佬!" 如意是个生意场上的谈判老手,她知道如何利用对方的弱点。 "你不怕我杀了你?"对面前这个一会儿精明,一会儿又愚笨的小姑娘,阿曼倒是一时没了主意。 "杀了我有个屁用,那你还不得连滚带爬地逃出大唐地界,你这些年挣的钱怕是也要白白便宜别人了。"如意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怕得要死。"人活着要是没有钱,那还不如死了的好,你说是不是?再者说,我们要的也不多,日后合作起来,说不定反倒是你赚大头。" 第49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6) "我信不过你。"阿曼终于走出了如意为他布下的迷魂阵,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与狠毒。 "用不着你信任我。只要你能拿出钱来,我一定信得过你。" "你怎么会信任我?"阿曼揶揄道。 "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合伙生意了。" "你如果信得过我,就把这个吃下去。"阿曼丢了个小小的瓷瓶在如意的衣裙上。 "这是什么?毒药?"如意面上的惊恐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半真半假。 "这是唐人的一大发明,绝妙的好东西,名叫麻沸散,吃了它不过是睡上一觉。" 如意犹疑了半天,怯生生地道:"不吃不行么?要是睡死过去可怎么得了!" 阿曼得意地笑道:"为了合作的诚意,还是吃下去的好。吃过之后,我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你可不要骗我。"如意似是真正露出了一个小姑娘胆小,狐疑,而又缺乏阅历的特征。 药粉倾在舌上时,如意做了一个痛苦的鬼脸,还将舌上灰黑色的药粉露出来给阿曼看了看,含混道:"泡碗茶来。" 7 细作是个出身寒贱的人,也是最近几年才被破格提拔上来的职事官,只是不那么年轻,他的大好前程与出色能力被他的家世与矮小、丑陋的容貌给断送了,所以,在门下省中,他这位主事干的只是一名低级录事的抄抄写写的杂活。但是,门下省是大唐中央政府的咽喉要道,所有重要的公事,不论是上报还是下达,都要经过门下省的复核。由于细作的品阶与进士出身的缘故,也由于他对大唐西北地理广博的知识,委托他经手的工作全部是大唐最重要的军事方面的公文。 门下省的同事们都是些不到三十岁的精力旺盛的青年,此时都已经在收拾各自书案上的什物,脱下官服,换上华丽的便装。下值后到各自喜爱的酒店中消遣是这些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因为,在酒店之中找到的升迁与发财的机会比在朝廷中埋头苦干要多得多。 "老毕,走吧!"与细作的书案相连的同事还是个毛孩子,下值后的玩乐也许是他目前最重要的事。"听说今儿个兵部别院里来了几个新妞,早点儿去看看。" "你们先去,手里这件活完了我就到。"老毕笑了笑,又埋头于公文。他在门下省出名的勤快并没有给他带来升迁的机会,但却给他搜罗消息的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不论他工作得多么晚,还是他调用多少公文、档案,人们绝不会有所怀疑,至多不过觉得老毕有些过于认真了。 今天要处理的文件非常重要,是兵部刚刚报到门下省的关于对突厥开战的方略。方略的正文老毕看不到,那最机密的文件,保管在他们长官的手里,老毕处理的是兵部侍郎为首的一批人为这次战事所做的研究。这些紧急公文在门下省只停留一天,第二天就要通过中书省上奏皇上裁决了。 第50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7) 历来的军事研究报告都极详尽,其重要性远远超过了方略的正文。这也正是老毕与阿曼最需要的东西。只是,经过营州一战之后,老毕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拿不准了。毕竟战死在沙场的几万将士是无辜的,因为自己不受重用和贫穷而给大唐的当权者一个教训,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了,继续干下去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无论如何努力仍不能引起长官的重视。 能不能受到重用应该不再是他卖国的理由了。他的激愤来源于贫穷,如今他已经有一千缗的家财,可以在终南山下买个小小的庄园,读书,游猎,逍遥一生。 但是,阿曼会不会就这样轻易容他脱身呢? 如意熟睡的样子很甜,蜷缩着身子,像个婴儿一样静静的没有一丝鼾声,却将匆匆赶来的老毕着实吓了一跳。 "干什么弄个女人在这里?我早跟你讲过了,咱们俩人的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老毕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感到由衷的恐惧。 "咱们的事情?"阿曼嘲弄地盯住老毕,口中大蒜烧羊羔的气味直冲入老毕的鼻孔。"你还当这是咱们的事情?你的一举一动我全都清楚,兵部的方略今天早上就到了门下省,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听你提起?" "我还没有弄清情况,跟你讲什么?"在密室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让老毕浑身不自在。"你先把她弄出去,免得走漏风声。" "风声已经走漏了。"阿曼捏住如意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老毕。"你的家也在昭国坊,我想你一定识得这个女人。" "天哪,是叶十朋的姘头?" "正是。今天她偷偷溜到这里来,而昨天叶十朋也曾大驾光临。小子,要想保住性命,你得早下决心了。"阿曼很是得意。兵部方略来得正是时候,他可以带着这个价值连城的消息从长安消失了。 想到这些年积蓄起来的财宝早已被他聪明地运回了老家,阿曼不尽想畅快地大笑一场。"怎么样?把东西给我吧。没有人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我走了以后,会让人把你的那份钱带过来。" "你不是这么好心的人,我信不过你。"老毕并不愚蠢,换言之,如果他不自信聪明的话,也无法与阿曼这种狠毒的胡人合作这么多年。 "那么,你觉得怎么办才好?"阿曼的和颜悦色让人害怕。 "这趟生意咱们一起做,我自己把钱带回来。" "好吧。"阿曼深知老毕性格倔强,硬来是不行的。"三天之后在泾阳见面,我的皮货行你还找得到吧?" "你怎么走?" "少管闲事!" 对兵部别院的突击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这是一个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胡女们正忙于打扫房间,对突然冲入酒店的官兵表现出的是真正的震惊,以至于有人在忙乱中意图逃跑。 第51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8) 没有人知道阿曼的去向,酒店中所有人都显得很茫然。 蓄着山羊胡须的账房被人拉了出来。"实在是不知道老板怎么会没在店里。傍晚生意正好的时候老板还在,他还与黛洛丝姑娘一起饮酒来着。"账房的汉话讲得很好,慢条丝理的。"小人也觉得奇怪,是不是他们俩人上街去了?黛洛丝姑娘的马还在马房里。" 所有负责监视这里的密探异口同声地认定,绝没有看到如意姑娘与阿曼走出酒店大门。 阿曼居住的房间被找到了,密室也被发现了,但是,没有任何收获。没有足以证明阿曼出卖大唐的任何文字材料,也没有意料之中的大笔财物。 派到东市阿曼的酒店与"贩人馆"的兵士们陆续回来了,今晚没有人见过阿曼。 难道他飞了不成?叶十朋可不信这种鬼话。阿曼的出逃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如意发现了阿曼的罪证,至少是她让阿曼受惊了。 如意现在与阿曼在一起,这可是凶多吉少的事,叶十朋有些头大了。虽然如意给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但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更重要的是,如意的养父死于叶十朋的疏忽。 "小周,把今天盯着这里的几个兄弟找过来,咱们再问一问。"面对十分沮丧的周洛然,叶十朋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负责监视这里的一共有六个人,其中一个中途回去报过信,又随队回到这里。 "两个大活人不会就这么不见了,你们说是不是?"叶十朋并不是这些人的长官,而这些人里有的甚至比他的官阶还要高,所以,叶十朋尽可能按捺住焦虑的心情,很客气地问道。"现在我请你们回想一下,从如意进来之后,都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跟往常一样,我们每天在这一带来来往往的,没发现今天有什么不对。" "进出的客人很多,全都是咱们大唐人。偶尔有几个波斯人出来,也是送外卖的伙计……" "你是说有波斯人出去送外卖?" "是的,一手拉着马,一手提着食盒。" 账房又被带了过来。周洛然问道:"这里有几个人今天没回来?" "您这是……" 叶十朋一把揪住账房的山羊胡须,拉到自己的面前低声道:"你一定认识我吧?千万别在我面前装傻,要么,我把你放上大蒜炖熟了。" "小人想起来了,有三个伙计给老板叫去送外卖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就对了。今天还有谁离开了?好好地想想,要仔细,千万不要落下什么。"账房的山羊胡须已经被叶十朋揪落了一大半。 "还有一辆酒车出城去了。" "到哪?" "城西三十里铺,那里有我们的一个酒栈。"可怜这一撮山羊胡须,终于葬送在叶十朋的手中。 第52节:突厥人的间谍网(19) 叶十朋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沮丧。运葡萄酒的大木桶可以装得下一个二百斤重的头号胖子,阿曼与如意肯定已经不在城里了。 而且,阿曼还给自己带了三个年轻力壮的帮手。 "老叶,你看怎么办?"周洛然似是为手下人的办事不力感到歉疚。 能怎么办?城门早已关闭,没有皇上的圣旨城门是不会开的。"留几个人看住他们,其他的人都回去吧。" "你呢?" "明天一早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出趟城?" "当然。" "三十里铺可不是个好地方,你能行么?"一年前,叶十朋与周洛然一同办案,周洛然在三十里铺受了重伤,而如意的养父也死在那里。 "害怕也得去!"周洛然倒是很坦然。 叶十朋邀周洛然回到他的家休息,好明早城门一开便一起出城。在他家的门缝中,不知是谁插了一只大大的公文信封,这是兵部专用的那种加急驿递的信封,里面却只有一张小小的纸片:"我是一个不愿受到惩罚的罪人,也是个想要赎罪的罪人。阿曼四天后将到泾阳,如果要救大唐将士,请不要迟到。" "会不会是个围套?"周洛然有些狐疑。 "反正去泾阳也得路过三十里铺,派兄弟们一路打听过去就是了。"叶十朋心想,快马赶到泾阳用不着两天的时间。"还得再审那个账房。" 账房自从被揪掉胡须之后像是变了一个模样,回答叶十朋的问题也积极主动起来。他只在无意中听说过泾阳有他们的生意,但从来没有见过往来账目。 "老板的所有收支一向都是我管,他却从不让我过问泾阳那边的事。"账房似是为自己的忠心没有得到充分的信任而有些委屈。 "阿曼去过泾阳没有?" "通常他一两个月就要去一次,有时一个月去两次,一去五六天。好像他在那里有一个皮货行,也不知确也不确。但他从来不说是去泾阳,也不让我们问。"账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每次去都是带着今天没回来的那几个人。他这次是不是又到那儿去了?" 也许泾阳是阿曼的另一个老窝。叶十朋与周洛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8 细作老毕这天一早到门下省告了五天的假,便坐上驿车出金光门向三十里铺去了。但是他没在三十里铺停留,而是立刻包了一只专载长行客人的小舟,沿着泾水逆流而上,直奔泾阳。 走水路虽然慢些,但第三天一早正好可以赶到泾阳。老毕清楚,即使事情顺利,他拿到了自己的那份钱,但真正的麻烦也才刚刚开始。他也曾想过放弃这笔生意,但是不可能,因为阿曼的报复心比武三思还要可怕,如果他拒绝合作,不论阿曼是否逃过叶十朋等人的追捕,他都会向朝廷告发老毕的所作所为。那将是诛灭九族的大祸。 第53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0) "官人,到泾阳公干?"老毕只身一人,行李又少,被船家意会成公干的官员很正常。 "不是。累了,出去玩几天。"这是老毕在为自己随身的一件鹿皮囊做解释。老毕不是个好猎手,他单薄的身体也不适于张弓射箭。他在皮囊中收藏了一张精巧的机弩,这是长安西市最著名的张侉子机弩,射程既远,使用也极便利。 "前几日俺从泾阳回来,听说北边来了一大群的黄羊。这几天,城里的公子哥儿好多都向那边去了,您老人家这会子去正是时候……" 老毕没有再听船家的闲谈,因为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 如意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当她醒来的时候仍在酒桶里。许是呼吸桶中浓郁的酒气太久了,她觉得有几分微醺。 桶上有一个往外放酒用的小孔,通常都是用一个软木塞子塞住的,也许是为了给如意透一口气,小孔没有堵上,透进来一丝光亮。 如意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牛皮绳捆得结结实实,已经麻木僵硬了。好在这酒桶够大,如意蹲在里边并没有感觉到太过狭小。她用头小心地碰了碰桶盖,桶盖似是没有钉紧。她小心地转动身子,将眼睛凑到小孔上向外张望。 显然,她现在所处的地方似乎很高,虽是蹲着身子,平视也能望到窗子的上沿。外面的光亮十分刺眼,向下看时,她发现,原来脚下是一张长长的木案,自己被放置在木案的一头。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吓得如意慌忙缩头蹲下。随即她又感到好笑,她在酒桶里面,谁会知道她在偷窥呢? 阿曼怒气冲冲地站在木案的另一头,他的下首是一个年轻的波斯人,如意没有见过。另外还有几个人站在酒桶附近,如意看不到,她只能听见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你竟胆敢骗我的钱财?"阿曼用低沉的声音恶狠狠道,又长又弯的鼻子许是由于愤怒而发红。"我的钱在哪?" "老板,大神在上,我真的没有私吞您的钱财。"一个惶急的声音在如意的近旁响起,虽然如意没能看到讲话的人,但那种恐惧与懊悔交织的情绪似是已经穿透了木桶,让她深受感染。"我只是用了一小部分,拿去放债。我没有冒险,借钱的都是有信誉的好商人。" "用我的钱去放债,给你自己挣利钱,真是好精明的主意!"如意清晰地看到,阿曼原本就十分凶恶的表情上似是被注入了一种新的,僵硬的东西。只见他翘起大拇指向身前一勾,便有四只强壮有力的大手将一名干瘦的波斯老人仰面按倒在木案上。 "你拿去的钱财是这几个兄弟的赏钱。"阿曼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讲得很慢。 "那些钱都在镇上,我现在就可以讨回来。" 第54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1)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阿曼的手中突然多出来一柄长长的波斯弯刀,他用刀锋很小心地在那人的喉咙上一划。 仰面躺在木案上的老人恐惧的号叫声戛然而止,代之以沉闷的咳嗽,混合了大量泡沫的鲜血从长长的伤口里涌出。由于身子被人死死压住,他只能不停地抖动头部,双脚蹬在木桶上咚咚直响。 终于,那人像一条可怜的,被丢弃在干沽的河岸上的大鱼,张大了嘴巴,只是从喉咙的伤口不住地涌出粉红色的泡沫,身子再也不动了。 如意当真害怕了,她希望那些人把她忘掉,不再回来了。许是大量吸入了酒桶中过于浓烈的酒气,也许是麻沸散的药力还没有过去,如意眼皮沉沉的,又要睡去。 叶十朋与周洛然赶到三十里铺的时候,天已过午。与他们一同前来的是周洛然手下的五名亲信,都是年龄二十出头,身手便捷的小伙子。 这七个人谁也没穿金吾卫的军服,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们身着便装,但与常人不同的是,每一个人腰下的都悬挂着一柄佩剑。 阿曼在三十里铺的酒栈并不难找,它在镇子的尽西头,是一所孤伶伶的大院子。 "老叶,阿曼那伙人很可能有兵刃,是不是小心些?"周洛然在三十里铺曾被人用高丽剑从被后狠狠地劈了一下,留下一条一尺多长的伤疤。 酒栈的大院子没有通常人家的那种高墙,只有一道短垣,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内的情况。院子里面没有人,只有一辆载满酒桶的四轮马车停在那里,马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他们提着佩剑冲进酒栈的时候,木案上那个人的血液已经凝结了。 阿曼早已离开这里,这一点叶十朋已经想到了,但他弄不清楚阿曼为什么要杀死他的一个同伙? 地保被周洛然派人找了来。金吾卫亲自到本地办案,如果不顺利的话,地方上有极大的责任,所以,地保理所当然地表现得相当卖力。 "这是酒栈的老板啊!"地保先是一声惊呼。"我早知道这些波斯鬼没有好下场,大唐的钱财都让这些混蛋给骗走了。" 这是另一种立场上的爱国者,但叶十朋此时没有打趣的心情。"昨天夜里有几个波斯人来过这里。"这是叶十朋从另一间房中杂乱的杯盘和剩下的食物上得出的结论。"有谁看到过?" 近在京畿的地保都是些精明圆滑的家伙,他小心翼翼地答道:"酒栈这个院子偏僻,进出的人本来就不多。平日这里只有这个死人一个人看店,搬运货物什么的他都是到镇上雇人。"见叶十朋与周洛然在仔细听他讲,他又道:"昨天夜里有一辆马车从镇上经过,听动静应该是院子里的这种四轮马车,走起来声音很大。不过,通常他们来运酒都是下晌才到,没听说有夜里来的时候。" 第55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2) "你对他们的事挺清楚?"叶十朋有暗探通常的习惯,他把任何一个可能有关的人都往案子里拉,这可以让他们在害怕之余不敢隐瞒实情。 "小人在大街上有家小买卖,夜里过车小人能听见。"地保停了停,见叶十朋挽起袖口,露出粗壮得像树干一般的手臂,连忙又道:"小人有时手头不便,也来向这个老家伙借几个钱周转。" "那就劳动你看一看,这里面与平日里有什么不同?"由于如意落在了阿曼手中,叶十朋心中十分焦急。但是,他是个老暗探了,他不能在这几个后辈面前显得鲁莽,冲动。 死人的卧房在第二进院中。波斯人藏宝的木柜被打开了,里面空空如野。 "这里面应该有许多财物,而且还有大批铜钱和金锭,现在空了。"来到后院马厩时,地保又道:"这四匹马不是这里的。以前我一直奇怪,这个老波斯孤身一个,却养了六七匹好马。现在,他的那些马都不在了。" "好眼力。"叶十朋的面容有些和缓。"现在我问你,如果有五个人,六匹马,还带着你说的那一大批财物,从这里赶往泾阳,他们该怎么办?" "三十里铺是有名的水陆码头,走陆路可以坐驿车,也可以自备车马。这样走路途近些,只是辛苦,一天两夜就能到。但是,马可受不了,更何况还有女眷。" "你怎么肯定有女人?"叶十朋一把抓住地保,力量之大几乎将他拉倒在地上。 "大人不要着急,小的是开香料铺的,女人身上的气味,小的一嗅便知。" 叶十朋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但得知如意曾到过这里,就说明如意在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活着。"水路怎么走?"叶十朋放下地保,还替他拉了拉扯皱的衣襟。 "码头上船很多,随时都雇得到。只是带不了马匹,而且走得慢,得两天两夜才能到泾阳。"地保惊魂未定,战战兢兢道。 "你真的相信那封没来由的信?以为阿曼会去泾阳?"周洛然有些疑虑,"也许那是个圈套,或者是为了引开我们。" "阿曼会不会去泾阳,到驿站和码头一打听就清楚了。" 地保不愧是地头蛇,他没有在码头上盲目地四处询问,而是专找码头上的大客栈和挑夫。果然,阿曼带不走的六匹马被寄存在一家客栈里。 "今天头晌我给他们担的行李,重得实在是不行,这些波斯佬就是有钱,那里边不知有多少财宝。"通过客栈的伙计,终于找到了为阿曼担行李的挑夫。"他们雇了一只大船,有五个人,里边一个波斯小娘们好像是病了。为首的那个恶狠狠的,长了一只扁担一样长的鹰勾鼻子。" 看来如意没有什么大危险。但是,阿曼已经走了半天多的功夫,要赶上他们只有走陆路才好。骑来的几匹马已经累得不行了,只有坐驿车走。 第56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3) 好在周洛然是金吾卫的右街使,他的权势在这样的小地方很有用。驿站的小官十分巴结地给他们安排好一切。 当他们上路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9 老毕未曾想到,他与阿曼的距离会这么近,阿曼的大船只在比他先行了二十里的水路,所以,这天傍晚船停在一个码头打尖的时候,老毕的小船赶上了在前面出发的阿曼。 "大人。"船家像是个老实人,不似走惯码头的人那般油嘴滑舌。"要是赶夜路走,咱们还得在这块儿再雇个伙计。" 是不是连夜赶路老毕还没有想好。昨夜他冒失地给了叶十朋一个消息,事后让他非常后悔。当时不知是怎么想的?如果阿曼早早便被叶十朋抓获了,他可不会替老毕保守秘密。 阿曼的大船停在码头最偏僻的角落里,两个波斯小伙子蹲在前舱板上,不时地四下里张望。 老毕与他们相隔不算太远,看得清楚这二人的面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只知道老毕是"兵部别院"中的熟客,却不一定清楚阿曼与老毕的关系。 这一点非常重要!老毕只有将赌注押在他与阿曼的单线联系上了。 事情想清楚了,老毕吩咐船家:"我上岸去吃饭,赶路的事回来再说。"说着,他将随身的鹿皮囊挎在肩头,走上了码头。 这皮囊中,除了弩箭,还有一卷地图和一份兵部文书的摘要。后者是他原本要出卖的货物,如今这笔买卖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有钱还得要有命来享用才好。 终于将事情想明白了,老毕反而觉得自己的主意打得不错。老天爷保佑他,跟着阿曼出来是他走的最明智的一步好棋。 阿曼的大船上静悄悄的,老毕在相隔七八丈的树丛中伏了下来,仔细向船上打量。两个年轻的波斯人似是有些倦怠了,已经不如天色还亮时那般警觉。长长的船舱中透出一丝丝的灯光,里面的情景看不清楚,不知阿曼将那个小娘们怎么样了? 说不定,如今她已经成了这泾水中的鱼食。老毕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但是,他也不希望再见到那个女人。 阿曼到底带了几个人出来?船头上是两个,后舱黑糊糊的看不清楚,但以阿曼的精细,他不会不在后舱放人,至少那里应该有一个人。这样,加上阿曼,他们最少有四个人同行,除非他还带着那个女人。 如意被阿曼从酒桶中拖出来时,虽然她还在装睡,但阿曼仍然非常小心地又给她喂了一撮药。也许阿曼对麻沸散这种药的了解并不多,这一次的药量比如意给自己吃的那一次少了许多。 所以,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觉得头很沉,身子发软,身边不远处的烛光十分刺眼。她活动了一下手脚,这一次没有绳索捆绑。 第57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4) 她又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身下轻柔的晃动告诉她这绝不是在车上,这是一只船,她在船上。但这只船却在什么地方呢?不知道叶十朋能不能及时找到她。 "睡得怎么样?"阿曼低沉的声音听起来不似他的模样那么令人生畏。 "哎呀,"如意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冲盘腿坐在角落里的阿曼笑道。"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睡过这么好的觉,谢了。" 如意的眼前现出了她从酒桶中看到的那个死鱼一样的尸体。她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她应当不知道那个死人才对。 "我喜欢你的性格,像你这么心境开朗的人可不多。"阿曼道。 "愁眉苦脸做不成好买卖。有什么吃的么?我饿坏了。"如意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了起来,四下望了望。"这船不错,咱们到哪了?"听她的口气,她简直就是阿曼同行的旅伴。 "出城了。把饭拿进来。"阿曼敲了敲后舱壁板,一名波斯青年揣了一盘牛肉放在如意面前,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不住地盯着如意看。这也难怪,在大唐的土地上,波斯人虽然很多,但真正美貌的波斯姑娘却极少。 "到后边看着去。"阿曼恶声恶气地将那个青年赶了出去。 "谢谢你啦。"如意将右手抚在丰满的胸前施礼,那个青年的面上羞起一片飞红。 "叶十朋知道我在这里么?你给她送信了?"如意的表情中,天真与精明相交织。 "他和咱们过两天会合。" "在城外?" "离长安够远的。"阿曼笑了笑。就在这时,前甲板上有人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叫,紧接着,嗵的一声,像是有人落入水中。 如意先是一惊,随即镇静了下来,不经意道:"你的伙计太不小心了。" 阿曼没有心情听如意的调侃,他一口吹熄了蜡烛,潜身向舱外爬了出去。 前甲板上只剩下了一个人,身子平平地伏在一堆绳索的后面,向舱门口一个劲儿地摆手,用波斯话叫道:"有人从那边射箭。" 箭是从岸边树丛中射出来的,但那里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清。 "在岸上,绕过去看看。"阿曼向后舱叫道,他自己从腰下抽出长长的弯刀,警觉地向四周扫视了一遍。当地一声,又一只利箭擦过阿曼的耳朵,深深地钉在了舱门上,吓得他慌忙向船舱中一缩。 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出了事,不远处码头上依旧是热热闹闹。 这个时候应该是如意逃走的最好时机,但她很无奈,因为她怕水。看到月光下白亮亮的河水,她只能认命,但她的嘴却不肯放过阿曼,便道:"你的伙计即使没被射死,这会儿也淹死了。跟着你这么个老板真可怜,不知什么时候就没命了。" 第58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5) "你现在就可能没命。"阿曼转过头来,对着凑到他耳边的如意低声吼道,但如意却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了她以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那就是恐惧。 "哈哈,难道你也会害怕?天啊!大胆的阿曼竟然害怕了?"如意笑着回到了船舱里。 上岸吃饭的船夫们回船来了。伏在前甲板上的青年有些羞涩地爬起身来,匆匆躲进船舱。 一声水响,后舱的那个青年跃上了船头,对手持弯刀,守在舱门边的阿曼道:"没有人,许是逃了。" "大约几个人?" "只踩倒了一片草,可能只有一两个人。" "让他们开船。"阿曼不想在这里久留。 一夜航程,舱中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只有如意精神饱满,兴致极高,丢开面色阴沉的阿曼,一个人跑到堆放杂物的后舱,与给她送饭的青年谈得火热。那个青年的名字叫萨萨,刚到长安一年,还不会讲汉话。 这一箭来得莫名其妙,阿曼百思不得其解,会是谁?又为了什么?但他可以肯定一点,这不是官兵的所为。官兵们总是一群一群地出现,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偷放冷箭。 初秋的风和熹清爽,但阿曼却觉得一股寒意冷到心底。 目送阿曼的大船渐渐远去,老毕将机弩收进皮囊。阿曼竟没有理会同伴的尸体,就这么逃走了。 他摇了摇头,吩咐船家开船。如果走得快的话,到泾阳还有一天两夜的路程。他的船小,新雇的两个水手年轻力壮,他可以比阿曼早几个时辰赶到泾阳。 要在阿曼与突厥人见面之前干掉他! 人这一生机会还很多,绝不能把自己毁在一个已经暴露了身份的坐探身上。再说,一千缗的家财也足够他受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老毕一向都是个有节制的人。 10 叶十朋他们一行七人用了一天两夜的时间赶到了泾阳,进城时正是人人上街谋生计的早晨。 泾阳城是从长安通往西北的一个货物集散地,市面相当繁盛。 那封神秘的信中只说阿曼会在皮货行中落脚,而泾阳城中单是波斯人开的皮货行就有七家。 "俺这块里来来往往的波斯人挺多,又都长得一个模样,您老说的那个人找起来不大容易。"泾阳的捕头是个本地人,年纪在五十开外,一脸的精明。"不过,俺让几个弟兄听您老调遣。有了消息,派人向衙门里送个信,俺即刻带人过来。反正是把掌大的地儿,料那波斯佬也跑不了。" 周洛然望着叶十朋,想听听他的看法。方才几个人在街上走了一趟,七家波斯皮货行一家一家地看过去,发现有一家生意最好,也有一家生意最差,其他几家则相差不多。以叶十朋对阿曼的了解,这里很有可能是阿曼的老窝,要么他的所有赢利和金钱都投在这里生利,要么就是以这里为中转地,以图避人耳目,所以,这两家生意相差悬殊的皮货行最为可疑。 第59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6) "咱们七个人一人盯一家。小周你盯着生意最好的那家,今天我看他们正给驼队备货,也许阿曼会随驼队逃走。我自己盯着街尾那家,那家生意那么差,却占了两进的大院子,也许会有问题。"叶十朋向随同前来的几个金吾卫的暗探一叉手。"几位警醒着点,说不定老鹰头晚上就到。事情办好了,你们街使肯定给哥儿几个请功。" 叶十朋负责的这家皮货行名叫大富记,在泾阳长街的尽东头,不是个做生意的热闹所在。两进的大院子,大门紧闭,而五开间的店堂里只是装饰似地在墙上挂了几张光板少毛的烂羊皮。扑楞楞一阵乱响,一群鸽子盘旋着落入院中。 叶十朋走进店堂,用手中的长剑在长长的木案上响了半晌,才从里面踱出一个老得快要瞎了的波斯人,胡子眉毛乱蓬蓬的,不像个生意人。 "老板发财呀!"叶十朋久在街上走,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好在这一次出来穿的是便装,不至于惊动阿曼的同党。 老胡儿迷离的双眼盯了叶十朋半天,没好气道:"糊涂蛋,你看这里像是发财的样么?" "遇上我你就发财了。"叶十朋颇有家财,再加上腰缠万缗的如意对他刻意的装扮,叶十朋在生人眼中颇像个有钱有身份的人。"我看你这里生意虽差,地方却大得很,不妨咱们合伙,你出地方我出钱。当然,生意是我做,你在一边享福,等着分红,怎么样?" 老胡儿摇了摇头道:"向西走过去三家,那里有个大院子,你去跟他们谈谈。"说着,他转身就要往回走。 "别急着走啊!"叶十朋换了个话题。"方才我在门外看见了你的鸽子,真是不错,最远能从哪飞回来?" "从长安放出来,到这里只要一天。"这个话题老胡儿有些兴趣。但叶十朋却转身走了。 扒着院墙向里张望,两进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几笼鸽子显得有些生气。方才的老胡儿正在给鸽子喂食,但已经全然没有了那种行将就木的老态。这老胡儿很会做戏。 一阵声若龙吟的马嘶从马厩中传来。虽然看不清马厩中的情景,但这种破败的宅院中不应该有这种好马。 也许找对了地方。叶十朋绕着院子附近转了几圈,发现除去正门之外,东边还有个侧门,但那是条死胡同。大富记进出的所有人都得从长街上经过。这对于叶十朋这个监视者来说可是件好事。 老毕到了泾阳,在东街找了家小客栈,寄存下行李之后,便提上他的鹿皮囊来到了大富记的门前。 这会儿阿曼他们的大船最少也被老毕甩下了二十里水路,他不怕被人发现。除了阿曼,谁还会知道他要到泾阳来呢? 街对面有一家小小的酒店,从临街的两个雅间里,打开窗子可以饱览街景。大富记只有两个出口,都在视线之内。 第60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7) 两天两夜,赶了几百里的路程,虽是走的水路,不算太辛苦,但老毕紧张的神经一时还松弛不下来。他将临街的窗子支起一半,这样街上来往的行人不会发现有人从这里向外偷窥。 到底是小地方,酒味太薄,菜也烧得不是味道。阿曼最少也要两个时辰之后才会到,乘此机会老毕想好好休息一下,吃饱喝足,晚上会发生什么事还很难讲。 与此同时,叶十朋也在这家酒店里。现在还不是酒店上客的时候,店堂里冷冷清清的。方才刚有一个客人进了隔壁的雅间,叫酒叫菜。叶十朋抱着他的长剑,倚在窗边紧紧盯住大富记的两个出口,吱呀呀一声,隔壁的客人也支起了窗子。 叶十朋很想看一看隔壁来的是什么人,但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方才他看到那个人从窗边走过,手中提了一只鹿皮囊。听他与酒店伙计的对话,那人讲的是长安官话。如果那人认出自己来,也许会给他增添麻烦。 如果当初在码头守候阿曼会不会更好些?不,阿曼应该很小心,他不会等到了码头再下船。 如果这一次扑了空,没有抓住阿曼,那可就丢大人了。特别是如意,如意不知这会儿受了多少苦,但也可能已经被阿曼杀死了。 如意虽然任性,行事莽撞,但这一次她完完全全是为了他叶十朋才遭此大难。即使抓不住阿曼,阿曼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他不会再有大的作为,除非他掌握着大唐与突厥这次战事的机密|Qī|shu|ωang|。但是,救出如意才是最重要的事。 必要时又得杀人了。叶十朋从心底里厌恶杀戮,但这种倒霉事却每每找上他,这就是命。 叶十朋不想总是蜷缩在窗边。他走到酒店门前,向街上四下里望了望。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只是太阳渐渐地落了下去。 11 阿曼的船大,比他预想的时间晚了半天才到泾阳,这让他很恼火。如意倒是兴高采烈,似是相信了阿曼真的有诚意与叶十朋做生意。 让她乖乖地跟着走路,而不必显眼地将她捆绑起来,这是阿曼自觉高明的手段。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老毕。这个混蛋会不会害怕了,不敢到泾阳来? 当初押往泾阳的不应该是如意,而应是老毕。那个家伙太胆小,也太贪心了,阿曼对他不放心。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人贪心总是好事,泾阳有一大笔钱等着他来拿,他不该放弃,也不会放弃。 "到了码头再下船不好么?我的鞋都弄湿了。"如意娇嗔地抱怨着,却依旧风摆杨柳般地走过狭窄的跳板,上了临时雇来的牛车。"坐这种车?你不觉得丢人么?" "好了。"阿曼安抚道。"到了地方,想要什么都有。" 第61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8) 只要我的事情顺利,你也就没有价值了。阿曼盯着如意丰腴的臀部感到有些惋惜。如果叶十朋不是死盯住我不放,我该不该放她一条生路?阿曼随即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自己是不是因为前途不明变得优柔寡断了? 如意心里很清楚阿曼可能会有什么想法,但她身在险地,无所作为,只能等待机会。 "车夫,前边是什么地方?"如意乘阿曼不注意问道。 车夫是个粗鄙的汉子,周身上下肮脏得不行。他翻起白眼向这个衣饰妖艳的波斯女人横了一眼,没好气道:"小地方,泾阳。" "把嘴闭上,只管赶你的车。"阿曼一把将如意推入车厢,随手拉下帘子。 行李已经被牢牢地捆在车尾,两个波斯青年跨在车辕上,阿曼挤进了车厢中。 "没来由地受这种罪过。你老实在长安呆着,有叶十朋给你撑腰,用得着这么丧家犬似地乱跑?"如意故意大声抱怨。"坐在这种车里,想吃盏茶也没有,干什么来了?" "少费些口舌罢,你那个叶十朋也不是万能的。"在三十里铺时,阿曼接到了信鸽传来的消息,右街使突袭了他所有的酒店。他知道右街使周洛然是个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他来了,如意也来了,那么叶十朋不会不来。只是他们想不到,老阿曼是多么的聪明,手脚又是多么的快。 当牛车终于来到泾阳城外的时候,阿曼却让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歇一会儿吧,等天黑了再进城。" 小心无大错。这是阿曼在大唐最后的旅程,他可不想冒着被人认出来的风险进镇。 当老毕透过窗子认清从隔壁出来的人正是叶十朋时,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正是他担心的事情。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原以为叶十朋会在泾阳满街乱转,只等自己把事情办完之后,再由他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找到了阿曼的老窝。 让老毕感到奇怪的是,大富记门前没有一个流连不去的公人模样的家伙,也没有人上前与叶十朋碰头打招呼。难道叶十朋会是接到他的信之后,一个人仗剑赶到了泾阳不成?不会,这些公门中人一向是以多取胜,他们整日与凶徒打交道,绝不会冒险。 鹿皮囊中的机弩很轻巧,腕上一向没什么力量的老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强劲有力的牛筋弦拉紧。小巧的羽箭用的是坚韧的橡木杆,箭簇尖利如针。老毕所在的位置与站在门首的叶十朋相距不过十步,如果一箭射过去,定会穿心而过。 只是,叶十朋与阿曼两人都有同伙,只有老毕自己孤身一人。他觉得,不论向哪一方动手,都是不明智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叶十朋杀死阿曼,自己坐享其成。或者,在叶十朋抓捕阿曼时,老毕在混乱中亲手将阿曼射杀。 第62节:突厥人的间谍网(29) 在弩机下一个中空的深槽里,原有十二支羽箭,老毕中途用掉两支,还剩下十支。用十支箭对付六七个倍加警觉的人,老毕没有这个本领,更不会这么鲁莽。 拉紧的弓弦又被松开了。老毕将机弩收入囊中,重又端起酒盏。现在他面临的是一个严峻的选择,但结果却只有一个,自己活下去的条件就是阿曼必须得死。 老毕现在需要留意的不仅是阿曼,还有隔壁的叶十朋,以及他那些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金吾卫兵士。 天黑透了,月光虽不甚清朗,但隔着这条外州的小街,叶十朋仍可以看清大富记的门首。那里,店堂早早地就上了门板,宽敞的车门也关得紧紧的,院中没有一丝光亮。 叶十朋将灯烛移到身后,免得烛光影响他的视线。终于,他发现一个人影从东街外匆匆赶来,四下里望了一望,便潜入大富记侧门的小巷中。 小巷里还有一户人家,叶十朋一时无法断定这人要到哪儿去。但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大富记的车门被人从里边吱呀呀地打开,看店的老胡儿与方才的年轻人提着一盏风灯来到了门首。 一辆牛车从东边急急地赶来,似是迫不及待地闯进了车门。咣地一声,大富记的车门紧闭,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虽然牛车上蒙了一层苇席,叶十朋看不到坐在车中的人,但车尾沉重的箱笼明白地告诉他,这必定是阿曼一伙人。 叶十朋吹熄了灯烛,带好佩剑,小心地支起窗子,迈步来到街上。四下里行人稀少,没有人注意到从酒店窗子里潜出的叶十朋。 从大富记的侧面翻墙进去是最好的办法,这里离马厩很近,如果阿曼不是急着换马逃走的话,叶十朋多半不会被他们发觉。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当他轻手轻脚翻过侧门边的短垣时,叶十朋意外地发觉自己的脊背上有些发毛。他扒住短垣向外张望,并没有人跟在他身后。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叶十朋觉得有把周洛然等人招来的必要。 周洛然那里也很紧张。傍晚时分,一伙波斯人涌进了他负责监视的皮货行。许是驼队很快就要起程了,院内院外一派忙忙碌碌的样子,明晃晃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令人起疑的是,一个下午过去了,没有一个女人进出这家皮货行。除非如意早已被阿曼在路上杀死了,否则她必定会随阿曼一同到达。 周洛然决定冒险到里面去探一探。 与周洛然一同守在这里的泾阳捕快是个街面上的老油条,与这家皮货行里的上下人等都很熟。他领着周洛然一路嘻嘻哈哈地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阿曼和他的同伙,新来的一伙波斯人正盘腿坐在账房中大嚼烤羊肉,倒确实是走远途的商人模样。 第63节:突厥人的间谍网(30) 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了?周洛然让捕快继续盯住眼前的目标,决定自己一家一家地去查问一下情况。好在泾阳城并不大,跑个来回用不了半个时辰。 见叶十朋独自潜入对街的小巷中,老毕大惑不解。该不会是就他一个人来的吧?他的手下在什么地方? 机弩上的牛筋弦又被拉紧了,尖利的羽箭在烛光下闪着幽幽的蓝光。老毕将鹿皮囊背在身后,提着机弩也跨出了窗子。叶十朋孤身一人这件事让他又有些犹疑,虽然他此时仍没有决定自己是站在哪一方,但他却不能不行动了。 "我可不想到突厥那个苦地方去。"如意盘腿坐在阿曼的财宝箱上,正在房中对看守他的波斯青年下功夫。这个青年有些羞涩,不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大约不知道你的老板其实是突厥人,像你这么有前途的波斯男儿怎么会给一个突厥佬卖命?" 阿曼在即将进泾阳的时候,在事先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用他的长刀干净利落地斩下了车夫的人头,这对在场的人触动极大。 当阿曼似是炫耀般地将长刀在如意眼前一晃时,如意虽然嘤地一声,貌似昏倒,她却在两个波斯青年眼中发现了深深的恐惧。 "我是个穷人,到大唐来发财的。"青年人的目光有些呆滞,紧握刀柄的指节早已发白了。他的语言是波斯北部边远地区的土语。 "你这样子不像是要发财的。"如意似是极其同情地摇了摇她美丽的小脑袋,蹙起双眉叹道。"你知道么?从这里逃到波斯要走上三个月,即使是到突厥也得走二十天,阿曼能带着你逃出去么?即使是逃到了突厥,阿曼会分给你财宝,让你快快乐乐地回家么?我看多半不会,他更有可能把你卖给其他的突厥佬当奴隶。" 如果能说动这个小伙子放她逃走是再好也没有了,但如意并没有抱很大的幻想,一路上她也看出来,这几个青年人被阿曼牢牢地控制住了,要他们反叛阿曼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意却不想呆呆地在那里等死,至少她也觉得应该试一试。 "要说发财,你听说过我么?东市上的黛洛丝。"见青年人的眼珠动了动,如意不失时机地展示自己的才能。"我是长安最成功的高利贷商人之一,我的财富如果运回波斯,可以买下半个佩奇城。"佩奇是波斯北方的一座小城,也许这青年的家乡就在那附近。"如果你跟着我走,回到长安城里,我先给你五十峰骆驼,然后咱们再谈别的。"五十峰骆驼在波斯北部是一笔近乎神话的财富。青年似是有些心动了。"如果你喜欢女人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买上四五个漂亮姑娘,一个个像羊脂一样油光水滑……" 就在这个时候,院中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紧接着,一阵兵器的撞击声之后,便是一阵波斯语的长长的哀号。显然,有人潜入院中,并将另一个看守马匹的波斯青年击伤了。 第64节:突厥人的间谍网(31) 现在他们只剩下三个人了。如意幸灾乐祸地瞟了那个青年一眼,悄声道:"你得赶快决定,要么跟着我干,要么抓紧逃命。" 12 所谓叶十朋翦除突厥坐探的战斗,实际上完全类似于一场鲁莽与侥幸的闹剧,绝不似事后周洛然的手下回到京城渲染得那般惊险热闹。 叶十朋一剑刺倒看守马匹的波斯人时,周洛然刚刚赶到大富记的车门口,而老毕则已悄悄登上了大富记的屋顶。 这里院子很大,虽有些杂物,却是个拼死搏杀的好地方。阿曼弯弯的波斯长刀在空中劈出了一串串的啸音,却没有伤到叶十朋的一根毫毛。叶十朋虽然臂力过人,但他可不想与阿曼拼力气,因为,他不清楚这院中还有几个阿曼的同伙。 一个波斯青年拉着如意的手臂从房中走了出来,他的另一只手上也紧握着一柄弯刀。 白天故作老迈的老胡人也走了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危险,在他手上是一只连弩。这是那种一次可以射出三支利箭的机弩,是战场上常用的兵器,大唐律令严禁私人携带和拥有。 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叶十朋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连弩的射击。不得已,他只能绕到了牛车的后面,试图避开老胡儿的暗算。但是,狡滑的阿曼不肯给他这个逃生的机会,呼啸着的弯刀又将叶十朋从牛车背后逼了出来。 三支弩箭向叶十朋奔来的时候,他听到的不是通常利箭离弦时的嗖嗖声,而是一阵嗡嗡的声响。阿曼也向后退了一步,以免被这种阴险的兵器误伤。 叶十朋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翻倒在地,不住地翻滚。尘土、干草、马粪像烤肉的佐料一样粘满他的全身,侥天之幸的是,只有一支箭钉在了他的大腿上,剧烈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过去。 也就在此时,叶十朋不无欣慰地看到,周洛然的佩剑刺进了满面愕然的老胡人的脊背。 "你们就剩下两个人了,还不投降么?"如意高声叫着道。不知是如意拉着波斯青年,还是波斯青年拉着如意,两人双双向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的叶十朋奔来,波斯青年手中的弯刀寒光凛凛。 当叶十朋的佩剑穿过波斯青年的小腹时,他抛开了手中的弯刀,双手紧紧抓住插在腹部的剑刃,口中嘶嘶地讲了几句叶十朋不知所云的波斯语。 但是,如意听清了他的话,他在讲:"杀人者死。我不该杀了那人……"只可惜,她没有办法向叶十朋解释,因为,她的长发被阿曼紧紧地抓住了,同时,纤巧白嫩的脖子上一凉,锋利得一下便可斩断车夫首级的弯刀横在了她的喉边。 "乖乖地站好,千万不要动。"阿曼阴测测地笑道。"赶了好几天的路,我很累了。万一这手一抖,这颗漂亮的小脑袋可就掉下来了。" 第65节:突厥人的间谍网(32) 叶十朋赤手空拳歪倒在地上,大腿上还可笑地插了一只像是肉扦子的弩箭。年轻的周洛然虽然有着很好的击剑手的架式,但如意似乎在黑暗中清楚地看到他头上豆大的汗珠。 "与其拼命,还不如谈谈。"阿曼一声长笑,说道。 院子里的拼斗一点也不精彩,至少老毕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他也不会觉得背上的鹿皮囊实在是碍事。他解下鹿皮囊,将它放在手边,以免丢失,然后将手中的机弩慢慢地举了起来。 倒在地上的叶十朋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那个刚刚赶来的小伙子老毕也认得,是新任右街使,只可惜,看上去他的勇气与技击本领并不似他的职位那么高。叶十朋的姘头被阿曼抓在手中,阿曼仰天长笑的样子很是疯狂,他已经赔得精光了。 "别错打了算盘,你已经逃不了啦。"叶十朋嘴上虽硬,他却心痛他的女人,老毕认为。 阿曼笑道:"我不想逃,而是想大大方方地离开这里,所以,咱们不妨做笔生意,你们放我带着钱走,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这可不像话,当初咱们谈生意的时候,你曾发誓永远不出卖我,老毕恨道。 虽然我并不相信你的誓言,但誓言终归是誓言。老毕是个有道德的人,他可不喜欢眼前所见的这种丑恶的出卖。 叶十朋道:"别做梦了,你还有什么秘密我们不知道?" 叶十朋的不屑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巴不得赶紧做成这笔交易,救出他的波斯小娇娘。老毕叹了口气。 "有一个人,是你们大唐门下省的职事官……"讲到这里,阿曼突然中风了一样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如意颈间的弯刀也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随后,他慢慢地拉着如意扑倒在地上。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七八条大汉从短垣外跳入院中。"右街使,十爷,怎么样了?" 这是泾阳的捕快。 两个月过后,"兵部别院"换了新主人,重又开张了。老毕作为以往的常客,对新店充满了好奇。 如今的老毕已经不再是小小的主事了,由于对突厥的战事顺利,年轻的皇上初尝胜果,所有与军事有关的官员全部加官进爵,出力甚多的老毕被破格提升为兵部员外郎。 还是当初的大堂,还是那些酒客,只是奔走于筵间,端酒送菜的却是些长安土著,空气中也不再有浓烈的西域香料的味道,当初誉满长安的葡萄美酒被寡然无味的劣等货取代了。今非昔比且见多识广的老毕从这家酒店开张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它的衰败。 "我说是熟人嘛,果然又见到了。"叶十朋不知什么时候携着花枝招展的如意来到了老毕面前。 "抱歉,在下眼拙,不知您是?"老毕可不能结识叶十朋这种人。 "千万不要这么客气,我今天是和如意姑娘来向您致谢的。在泾阳的那一夜确实是令人难忘,特别是在屋顶上捡到了您的鹿皮囊,里面的东西让我想到,不会是其他地方的人,鹿皮囊的主人一定是兵部,或是门下、中书省中的人。" 说话间,如意娇滴滴地敛衽拜倒,向面如死灰的老毕深施一礼。 "你认错人了。"老毕此时已经绝望了。 "不会的。我是什么人?看人向来过目不忘,特别是您曾提着那只鹿皮囊与我隔着一道板壁饮酒。"叶十朋眼中没有凶光,也没有恨意。"我得感激你,你饶了我一命,此恩不能不报。" 当老毕安安稳稳地住在大理寺狱中一间干静整洁的单人牢房中,每日享用两餐酒肉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叶十朋那番话的意义。 一个人临被处斩之前,最后几日的享受胜过一生奢侈。 真是好酒!叶十朋派人送来的葡萄酒,一定是阿曼的遗物,否则绝不会如此香醇……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